容器之中(278)
“对于阿梨沙来说,你是个矛盾又复杂的存在。”
小梨以仿生人独有的平静语气描述着正主在他脑海中留下的信息。
“你是他的欲望化身,对他存在着本能的吸引力;同时你又是他意识的延续,是他亲自教育修正之后的结果。你们之间有着一种既又排斥又互相吸引的奇妙关系。像割掉壁画美人的脸皮那样的事,阿梨沙无法用在你的身上。”
“而且你还是一个很好用的工具。”
一直保持安静的卫长庚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你是一个完全掌握在他手里的人,只要做好伪装就能成为他的影子替身,代替他去面对这个令他感到失望的第三自然。而他只需要继续沉浸在哲思和冥想之中就行。”
“坦率地说,确实如此。”
小梨又将新的信息发送到了二人的辅脑中。
“但这种形式的共存也不会很持久。因为作为互相独立的两个个体,无论纽带有多牢固,都终将会面对矛盾和分离。”
第204章 商人
阿梨沙决定将新生命叫做“零”, 以此纪念这个以“意识切割形式”诞生的元初生命。这个名字简单得或许只能算是一个代号,因为阿梨沙觉得总有一天零会找到最适合他自己的名字。
诞生之后不久,零就展现出对于第三自然超级旺盛的好奇心。他以惊人的速度掌握了跟着阿梨沙生活所需的各种常识。无论是各种物品、器械乃至辅脑的使用, 还是牢记礼仪、道德和规矩,甚或复杂的人际关系、路线地图……他都只需要一遍就能记得清楚分明。
几个月后在阿梨沙的默许下,零开始利用虚拟图书馆汲取知识。古往今来的艺术文化、科学技术、以及湮没于历史长河中的种种过往, 此刻都化作一本本摊开的书籍,等待着他去阅读了解。
到了第二年初,零已经不再满足于整日禁足在神殿深处的生活。越是埋首于故纸堆中,他就越是渴望着能够出去看看,亲眼见识那些文字和图案所描述的世界。
到了这年的夏季,阿梨沙终于允许零以神官侍从的模样,跟他一道外出参与各种宗教仪式和联盟事务。
刚开始,阿梨沙仅仅只是抱着一种“出门遛遛宠物”的心情, 而零也对那些繁琐的仪式和会议毫无兴趣。年轻的新生命总是将好奇的目光投放在各种花草树木、高大的建筑和路上来来往往的交通工具上。
不过很快,这种好奇就开始延伸向更复杂的层面——零会认真关心阿梨沙与别人的交谈,努力加以理解,甚至试图加入进来。
比起那些繁缛的宗教仪式,零显然更喜欢跟随阿梨沙前往开荒中的大区,为前线哨兵做精神疏导;他也喜欢和联盟的哨兵向导一起进入梦海,去对付那些梦魇。
如果说人的灵魂必须置身于社会关系之中才能够得到检验, 那么在这一次次检验中,零的灵魂也被打磨得更加丰满完善。
慢慢地, 他从一名置身之外的被动体验者,进化成了主动的策划和思考者。甚至还在阿梨沙的默许下参与了一些事务的处理与决断。而他看待问题的角度和方法也迅速成熟老练, 不乏令人惊艳的巧思和妙招。
也正是在零不断的成长与进步中,阿梨沙开始意识到:如果将零对于这个世界的渴望和专注善加利用, 或许他可以代替自己去履行一部分身为神官和向导的职责。
于是就有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阿梨沙,所谓“完美的矛盾体”。
至此,真相已经基本浮出水面。白典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分明,可他的脑袋却仿佛运转不良的机器,始终处于一种微妙的恍惚迷离状态。
理智上,他相信这些全都是自己经历过的事,可情感上他却无法感同身受,更无法产生出与之相对应的情感,倒像是在听另一人的故事。
这种理智与情感的错位让他产生出一种微妙的负疚感。好像一个千里寻根的异乡人,好不容易站在祠堂前,却丝毫没有产生半点认祖归宗的感动。
而当在他努力扫除这种奇怪内疚的同时,他身旁的哨兵也刚刚经历了一场头脑风暴。
“所以,把我从梦海里带出来的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阿梨沙。”
卫长庚在对着小梨说话,视线却落在白典身上。
在哨兵的注视下,白典默默地打了个寒战。
他突然意识到,之前那些因为吃了致幻巧克力而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片段——“血洗地下赌场,帮助卫长庚实施复仇”,居然是当年的他亲手做的事!
不光这些,还有与卫长庚在副本中并肩作战的人,将卫长庚带到这个世界、以侍从身份留在身边,给予他全新生活的人……统统都不是阿梨沙,而是零。
“原来我们之间的缘分,从那么早就开始了。”
白典这样想着,从刚才起就一直错位的理智与情感突然开始了同步。
最初遇到卫长庚的那个零,性格或许更为直白和冷硬,可以迅速制定出堪称残忍的惩罚报复计划,那是在一次次联盟任务中培养出的干练果决。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零也在发生着改变。他那总是平等地投向万事万物的好奇目光开始向着某一个特定的人收敛;他会放弃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不汲取知识、不参与副本、不理睬一切世俗的事务,而选择和那人一起,坐在栀子盛开的庭院里聆听风声。
内心涌动的柔软情绪告诉白典,随着人格的不断健全,零一点点对卫长庚产生出了特殊的感情。
那么卫长庚又是如何看待零的?
白典没有转向身边人寻求答案,因为卫长庚早就强调过,当时双方并不存在任何超越友谊的情感。况且当时的卫长庚也完全不知道零的存在,他的眼里有且只有一个“阿梨沙”。就算他觉得阿梨沙的言行矛盾且复杂,也从未想过那根本就是两个人……
白典突然有了一种感觉,他觉得当年的零就像是生活在一条不被人看见的夹缝里。从夹缝中可以窥见外面的世界,甚至可以感受到从天而降的阳光雨露。然而旁人的目光却始终无法落在他的身上。
……明明有了健全的人格、独立的能力,明明成为了比很多人类都更加完善的存在,却被隐藏面目、压抑本性,蜷缩在别人的影子生活,这是怎样一种无法大声表达的痛苦?
“人格、意识和□□上的独立,还不能算是完整的独立,还必须获得独立的社会身份,才算是真正走出了阿梨沙的容器。”
白典喃喃自语:“所以,零最终会离开阿梨沙,获取独属于他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需要用死亡这么惨烈的形式吗?”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小梨:“一个人的负重是有极限的,精神的负重同样也是。轮回转生的意义就在于放下前世的抱负,给予一个全新的开始。否则就好像套着越来越沉重的枷锁,总有一天会沉入黑暗的泥沼。这也是为什么在开始讲述这段往事之前,阿梨沙需要我反复询问两位的意愿。”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当然,真正促成眼下这个局面的,还有另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或者说,是一个人。”
小梨口中的这个人其实早已登场。如果没有他的“从旁协助”,零甚至没有办法脱离阿梨沙的意识,更不用说踏入第三自然。
他,就是【制片人】。
制片人是综艺节目《梦海三千自取一人》的制片人,但他同时还拥有很多其他的头衔。大部分都与成功运作的商业实体有关系。但也有几个看起来不那么功利的,比如说,一位虔诚的神圣宗教信徒;再比如说,一位大慈善家。
神圣宗教总教廷的广场有个环形长廊,廊庭里排列着一百块“功德碑”,用以表彰几百年间慷慨解囊,通过宗教慈善机构向弱势群体捐款捐物的大善人。有趣的是这些石碑每年都会根据捐款的多寡调整顺序,颇有些另类打榜的意味。
在过去的五到十年之间,刻有制片人名字的石碑始终位列“百碑榜”的前三十位。而他所捐赠的绝大部分的财务,都指明了交由大神官阿梨沙代为处置。他甚至还在不少公开场合表示,将会在自己百年之后将所有的身家财产全部捐赠给阿梨沙所在的教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