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305)
她压根不晓得,司马曜暗中策划以南康公主为质,意图逼桓容交权。如果晓得,百分百会一巴掌扇过去,做出和当年褚太后同样的选择:废帝!
可惜司马曜铁了心要做一件“大事”,吐出憋在胸口三年的恶气。行事小心不说,瞒过了王太后,更招揽吴姓士族,借助后者的力量,使计划每一步都做到“完美”。
三度送信幽州,得到南康公主的回复,司马曜激动得脸色涨红,控制不住喜色。
司马道子闻讯,全无半点兴奋,反而惨白着脸,如丧考妣。
他不知道全部计划,但能猜出个大概。由司马曜之前的话推测,他当真是要做“大事”,大到无法独自承担后果,很可能要整个司马氏背锅。
“阿兄,真要如此?需知桓敬道并非没有谋算,南康亦非善与之人。如事情败露,阿兄可曾想过后果?”
司马道子已为自己找好退路,但他不想看着整个司马氏被拖累。即便和司马曜越行越远,两人终归是同胞兄弟,血缘上无比亲近,不想眼睁睁看他走上死路。
离开建康之前,他和司马曜一样不知天高地厚。
在封地一段时日,他终于明白,所谓坐井观天、自以为是,到头来害的只能是自己。
奈何司马曜陷入事情成功后的幻想,压根不听劝。
看着满脸通红,兴奋难以抑制,半句话都听不进去的司马曜,司马道子暗暗摇头。心下决定,离开台城后,势必要再往乌衣巷。
他要拜访的不是太原王氏,也不是陈郡谢氏,而是自王献之入朝之后,逐渐恢复气候,能与前两者分庭抗礼的琅琊王氏。
王献之和谢玄领兵在外,消息不断传回建康。
大军已打下姑臧,不日将拿下凉州全境。
消息传回之后,无数双眼睛盯着姑臧,许多有子弟要出仕的士族高门更是蠢蠢欲动,希望能打通关节,借机选官赴任。
这些家族不比顶级高门,纵然能选官,品位也多不入流。在建康苦熬数年,做出一番成绩,才能慢慢升至八、九品。
再向上,则要面对王、谢这样的庞然大物。除非子弟惊才绝艳,否则更多止步末流,终生无法进入权力中心。
出仕边地则不然。
一来,外放为官,品位总能有所提升;二来,在建康不入流,放到都城之外,头顶则会罩上一层光环;
第三,也是最重要一点,凉州是新打下来的,当地的治所官员多要新选,机会着实不少。且当地豪强有先投张凉、后臣氐秦、转眼又归顺什翼犍的黑历史,面对朝廷委派的官员,总会少一两分底气。
此消彼长,纵然不能一举大权在握,比起他处的掣肘,定然能轻松几分。
想到这里,司马道子不禁摇头。
“事情真这么简单,八成太阳要从西边出来。”
明面上,凉州打下来后即归入晋朝。实际上,该地早被龙亢桓氏、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和弘农杨氏刮分。
参照扶风、天水和陇西等地的例子,出任该地的官员,不是出自四姓就是四家姻亲,要么也是同盟旧友。
谁都不是傻子,费心费力打下来的地盘,转手让给旁人?
想想都不可能。
桓元子病死之后,建康不是没有动作,可惜回回落空。相比之下,桓氏发展惊人眼球。铺开舆图,可以清楚看到,桓氏及其同盟近乎掌控了大半个晋地!
如今陈郡谢氏和桓氏合作,桓豁有意将扬州牧让与谢安,可以想见,事成之后,皇权会落到何等尴尬的境地。
郗愔倒是有能力同桓氏一争,毕竟他手里握着北府军。
问题在于,郗愔年事已高,他的几个儿子,郗超的才敢干数一数二,奈何和亲爹不是一条心;郗融倒是听话,可惜才干不及郗超五分,更有清谈爱好;郗冲年纪太小,郗方回有心培养,也未必能撑到他长大。
最显著的例子,桓温曾将两个幼子接到姑孰教养,结果如何?
到头来,接过他位置的依旧是桓容。
郗愔的身体甚至比不上桓大司马,谁也不敢保证,是不是会突然染上一场大病,就此造成郗氏的“权利真空”。
司马道子越想越是心惊。
他甚至考虑,拜访琅琊王氏之后,是不是要主动给桓氏送去书信,为自己再寻一条后路。此举固然会背叛司马曜,可谁让后者不听劝,蚍蜉撼树,偏要往死路上走。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然而,如果被他人知晓,自己又当如何应对?
正摇摆不定时,一辆马车突然正面行来,同司马道子的车架擦身而过。
健仆正要出声喝斥,却见司马道子推开车门,看清马车上的徽记,直接令他闭嘴。
“殿下?”家仆不解。
“走!”
司马道子知道,自己这个诸侯王貌似尊贵,遇上王谢士族照样什么都不是。再加上为出行方便,并未打出诸侯王仪仗,实不好追究对方无礼。
迎面过来的这辆马车虽非王谢,却是高平郗氏。
如他没有认错,坐在车内的不是旁人,正是郗愔长子——中书侍郎郗超!
桓温驾鹤西归,郗超入朝为官,纵然和郗愔不和,仍无人敢小看他半分。
最主要的原因,他身后站着桓氏,更准确点说,桓容!
目送马车行远,司马道子心头发沉,想到自己今后的处境,莫名感到一阵心慌,连声吩咐健仆扬鞭,尽速前往乌衣巷。
郗超没有认出马车,为他驱车的护卫却认出了对面的健仆。
“郎主,是东海王。”护卫道。
“无需介意。”郗超靠在车壁上,手中捧着一卷竹简,道,“对方既不出言,当不晓得就是。”
“诺!”
马车一路行至青溪里,停在丞相府前。
门房听到辅首被叩响,探头一看,认出是郗超,当下躬身行礼,一边让人往郗愔处禀报,一边打开府门。
这段时日以来,郗超隔三差五就会来拜见亲爹。
起初,郗愔依旧不待见他,次次不见笑脸,有机会甚至直接将人打发走。近段时日以来,郗丞相的态度有所缓和,并下令府内,遇郗超登门,直接迎进来就是。
郗超跃下马车,朝服早已经换下,未戴冠帽,仅以葛巾束发。轮廓稍显清瘦,却不予人孱弱之感,反而显得飘逸自然。
奉命来迎的忠仆恭敬行礼,随后直起身,目送郗超背影,恍惚间觉得,比起二公子和三公子,还是大公子更类丞相。只是不晓得,父子俩为何会走到今日。
郗超半点不见外,无需人带路,信步走到正院。越过满庭桂木,披着一身清香走进室内,正身行礼,坐在郗愔对面。
“阿父。”
“恩。”郗愔没有处理政务,而是摆出棋盘,示意郗超执黑,“与我手谈一局,如何?”
“诺。”
郗超正色应诺,以布巾拭过手,执黑先行。
棋盘上黑白拼杀,一时间不分上下。
郗愔又落下一子,突然道:“你今日来是为何事?”
郗超沉吟两秒,才于棋盘上落子,口中言道:“官家三度书信幽州,阿父想必知晓?”
“我知。”郗愔点头。
“官家私下招揽吴姓之事,阿父也知道?”
郗愔眼皮未抬,状似一心一意思考棋局。良久才颔首,沉声道:“我知。”
“既如此,儿来意如何,阿父定已知晓七八分。”
郗愔没说话,捻起一粒白子,悬于棋盘之上。
“我不会答应。”
“阿父,”郗超没有继续落子,抬头看向郗愔,“大司马去后,桓氏仍握牢权柄,不为外力撼动,有五成原因,是他将手中权力交给桓敬道。”
“你想说什么?”
郗超退后半步,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儿知阿父所想,但是,阿父是否想过,拒绝容易,高平郗氏今后的处境又将如何?”
郗愔皱眉盯着郗超,等他继续向下说。
“阿父官至丞相,手握北府军,在朝中一言九鼎。但是,阿父又可曾想过,后继者为谁?”
“非是儿妄自菲薄,以儿之能,更重于谋士,八公之位不可企及。二弟能镇守京口,至今未出乱子,全仗阿父留下的人手。三弟尚未外傅,又如何能担当重任?”
郗超每说一句,郗愔的表情就沉下一分。
不是郗超说得不对,恰恰相反,他知道郗超所言句句属实,心情才会变得沉重,脸色愈发难看。
长子同他不和,满朝共知。
次子爱好清谈,才学是有,却比不上长子。镇守京口这些时日,是依靠他留下的班底,政务军务才能顺利进行,始终没有出现大的问题。
三子年纪尚幼,纵然加以培养,恐怕也难压服族中上下。
不是人人都有桓元子的运气,生出个桓容这样的儿子。
“阿父日前调兵驻广陵,想必是察觉官家所为,为保全族所做的准备?”郗超话锋一转,道,“换做是旁人,儿不能说此举不对。然而,领兵之人是刘道坚,儿以为事情恐不能如阿父所愿。”
郗愔不禁皱眉。
“此言怎讲?”
“此人貌似忠直,实则脑后有反骨。”郗超肃然道,“如能纵其志则罢,如若不能,必改弦更张,转投他人!”
不待郗愔出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有忠仆跪倒在门前,道:“郎主,方才传来消息,蓝田侯卒了!”
闻听此言,郗愔和郗超都是一惊。
王坦之病况日重,满朝文武都知事情不好。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太原王氏遍寻医者良药,终没能拖过半年。
“丧讯可有发出?”
“尚未。”忠仆回道,“闻有王氏家仆往谢府送信,并有快骑驰出建康,据悉是往西去。”
郗愔默然良久,终叹息一声。
“阿父?”
“你言之事,我会考虑。”郗愔声音微哑,似是感悟到生命无常,语气中带着几分黯然,“我会派人去广陵。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言,为高平郗氏,我不会同桓敬道为敌。”
“诺!”
与此同时,一支不起眼的队伍抵达广陵郡。
领队是个幽州商人,同之前驻守此地的晋兵有几分交情。在北府军入城之后,这还是头回来,十几辆大车满载着粮食、熏肉和粗布,正是大军目前急需。
“舍人,到了。”
车队进城时,领队走到队伍中的马车前,透过车窗,对坐在车内的人道:“我方才打听过,刘将军没住太守府,而是选在西城扎营。”
“恩。”贾秉推开车窗,看着不远处的城门,笑道,“六月天子大婚,明公将抵建康。这广陵郡,还是该由明公掌控才好。”
领队点头,转身走到队伍前,迎上盘查的守军,借衣袖遮挡,递上一只荷包。
幽州,盱眙
连续三封书信,都是请南康公主前往都城,显见司马曜决心坚定。
桓容同南康公主商议,很快定下启程日期。有人一门心思的找死,狂奔在作死的大道上,他又何须心存仁慈?
车队出发当日,司马道福率人过府。
看着驱车的两个青年,桓容略有些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