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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容(160)

作者:来自远方 时间:2019-03-16 10:17 标签: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这样的性格行事,当真是可悲、可气、可恨,甚至有几分可怜。
宦者跪伏在殿中,目视墙上的暗影,知晓自己没有退路。
他曾受过周贵人的大恩,在周贵人去世后,始终跟随在司马奕身边。无论是长乐宫、长秋宫还是建康士族,都曾同他接触,也曾试着收买。
可他始终不为所动,算是司马奕唯一能信任之人。
现如今,司马奕彻底破罐子破摔,自己往死路上走。
宦者心知天子一旦被废,自己也将没了活路,干脆不再多想,就当是偿还周贵人的活命之恩,等到了阴曹地府,也可安心喝下孟婆汤,了无牵挂的投胎。
“阿冉。”司马奕沙哑出声。
“仆在。”宦者伏跪得更低,敛下目光,额头触及地面,心头一阵冰凉。
“待我出宫那日,你随我一同走吧。”
舍弃“朕”的自称,司马奕瘫软在榻上,仿佛失去全身的力气。
“陛下?”宦者倏地抬头,满眼不可置信。
“我活一日,总能保你一日。”
司马奕斜靠在矮榻上,吃吃的笑道:“太后也好,桓温也罢,总不会心急如此,没等我出宫就痛下杀手。总要留我几日,等新帝继位,等天下人都忘了还有我这个人……”
“陛下!”
宦者双眼含泪,却始终不敢落下。
整个台城之内,他或许是唯一会为司马奕心痛之人。
“罢了。”司马奕坐起身,将诏书小心卷起,并未立刻交给宦者,而是贴身收好。
正在这时,殿外的求饶声和哭喊声戛然而止。
有殿前卫通报,皇后宫中的大长秋跪在殿前,有要事禀报。
“什么事?”司马奕满脸的不耐烦。
“陛下!皇后殿下、皇后殿下怕是不行了,求陛下移驾长秋宫,求陛下!”
大长秋跪在台阶上,用力磕着头。不到片刻时间,额前已是一片红肿。不敢硬闯入内殿,只能苦苦在殿外哭求。
“皇后?”司马奕愣了一下,说出的话十足让人齿冷,“她还活着啊?”
刹那间,殿内烛火摇动,一盏三足灯无风自灭。本不该出现的青烟缕缕飘散,很快消失无踪。
大长秋的声音仍模模糊糊传来,少顷,太后宫的大长乐出现在殿外,传太后懿旨,请天子移驾长秋宫,见庾皇后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司马奕面无表情,旋即嗤笑一声,站起身,衣袖带动矮榻前的酒盏和空简,随着酒盏和竹简坠地,脆响声迅速传至殿外。
大长秋声音沙哑,仍在用力磕头,不求到司马奕露面不肯离开。
大长乐微微弓着身子,见殿门从内开启,门内现出司马奕的身影,立刻俯身行礼。姿态虽然恭敬,却半点感觉不到谦卑。
即将薨逝的庾皇后,权掌台城的褚太后,两者的地位天差地别。
对比大长秋和大长乐,当真是一目了然。
“起驾,去见皇后。”
司马奕仍是长袍凌乱,发髻松散。不管人是否跟上,自己当先迈开脚步,大步向长秋宫走去。
路过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宫婢和宦者,脚步顿也未顿,仿佛没听到那一声声细微的呻吟,没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味。
大长秋匆忙爬起身,顾不得额头上的伤口,三两步跟上。
大长乐落在最后,对跟随的小宦者耳语两声。后者立即弯腰点头,谨慎避开殿前卫的视线,无声走进内殿,重点翻查尚未收起的竹简,试图找出天子究竟在内殿做了什么。
长秋宫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庾皇后躺在榻上,脸如金纸,汤药难进,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医者无力回天,只能尽量吊着皇后的性命,等候天子驾临。
终于,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司马奕带着浑身酒气走进内殿,越过医者和宫婢,直接走到榻前。
庾皇后似有感觉,手指动了动,不可思议的睁开双眼。
四目相对,年少夫妻变得格外陌生。
司马奕许久未见庾皇后,几乎认不出榻上之人。
形销骨立,眼窝深陷,颧骨高高隆起,发丝稀薄,仿佛一具裹着人皮的骷髅。不是胸口微微起伏,压根不似一个活人。
这是他的皇后?
司马奕忽然有一阵的恍惚。
眼前闪过大婚之夜,庾皇后身着吉服的样子。
记忆并不久远,却模糊得辨认不清。
“陛下,”庾皇后艰难开口,如同一朵枯萎的鲜花,终将在凄风苦雨中零落消散,“妾有一事,望陛下能够答应。”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几乎耗尽她全身的力气。
司马奕看着她,目光微闪,神情有些莫名。
“皇后求朕?”
“是。”庾皇后艰难的伸出手,昔日白皙的手指仿若枯枝,“陛下,妾最后所求……”
“好。”司马奕点头,压根不问庾皇后所求何事,道,“朕应你。”
“谢陛下。”庾皇后困难的笑了,一瞬间回光返照,话说得不再艰难,“妾死后,不求葬于皇陵,只求能归入庾氏。若庾氏不收,便寻深山荒古掩埋,不立墓碑,无需香火。”
“为何?”
“妾今生为庾氏而活,半生困于台城,来生不想重蹈覆辙。”
这话近乎大逆不道,庾皇后似无所觉,司马奕也未阻止,殿中的宫婢和宦者却是脸色煞白,额头直冒冷汗,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该还的债已经还了,该受的罪已经受了。妾只想安心的去,来生来世再不生于庾氏,再不与陛下做夫妻。”
尾音落下,殿中死寂一片。
意外的,司马奕没有发怒,俯视气息将近的庾皇后,眼中飞快的闪过一抹怜悯,继而化为一片暗沉。
“道怜,”司马奕缓缓开口,唤的是庾皇后的闺名,声音诡异的温柔,“你可以求朕,朕又能去求谁?况且,朕不快活,便看不得别人快活。”
庾皇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的盯着司马奕。
“陛下……你答应……”
“朕可以反悔。”司马奕直起身,冷笑道,“朕同皇后年少夫妻,恩爱数载,待百年之后必要合葬,享皇族供奉。”
“你……你!司马奕!”
庾皇后双眼暴睁,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响,手指颤抖着抓向司马奕。不想气力耗尽,指尖未能触及对方的衣袖,人已软软的倒回榻上,至死犹不能合眼。
“皇后薨了!”
哀讯传出,长秋宫内外一片哭声。
司马奕站在榻前,沉默的看了庾皇后许久,突然大笑出声。
殿中哭声为之一顿。
众人惊骇抬头,甚至忘记对天子的敬畏。
陛下这是怎么了?
莫非真如传言一般,疯了?
“停下做什么?哭,继续哭。”司马奕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竟笑出眼泪,“皇后是个妙人,临死还能逗朕一笑,当真是妙!”
司马奕一边笑一边转身,在众人惊惧的目光注视下,信步离开长秋宫,离了数米远,仍能听到笑声传来。
笑声回响在空旷的台城内,显得格外诡异。
长乐宫中,褚太后放下道经,轻轻捏了捏额际。
大长乐躬身立于殿前,和在司马奕面前的表现完全不同。
“皇后薨了?”
“回太后,就在一刻前。”
“皇帝去看过了?”
“官家去是去了……”大长乐迟疑片刻,终将所见全盘道出。
“真是这样?”褚太后没有生气,仅是皱了下眉,随即道,“不过还有几日,随他去。”
“诺。”
“即刻派人给琅琊王府送信,请世子入宫奔丧。琅琊王是皇室长辈,就不劳他亲自前来。再令人送信,请王侍中和谢侍中尽快拟定诏书。”
说到这里,褚太后顿了顿,话锋一转道:“南康搬去了青溪里?”
“是。”大长乐道,“已有一月之久。”
“继续派人盯着。”褚太后沉声道,“凡是进出之人都要记下,有幽州来的立刻报我。”
“诺!”
大长乐躬身退下,依照命令行事。
褚太后重新拿起道经,翻开一页,久久未看下一个字。
终于叹息一声,将经书放到一边,起身走到殿门前,眺望远处的天空,袖摆轻动,鬓发泛白,腰背依旧挺直。
“起风了。”
太和五年六月,庾皇后薨于长秋宫。
台城四门皆开,有车驾快马驰往各州报丧。
琅琊王府最先接到哀讯,大长乐亲传太后懿旨,请世子司马曜入宫。不想有姑孰来人恰好在府内,得知此讯,立即送出消息。
司马昱身为当朝宰相,褚太后能拦宫中,却拦不住前朝。
几番衡量,褚太后干脆亲自带司马曜在人前露面,更是许他站在天子身侧,位置在三名皇子之前。
此举不合规矩,却明白表示出她的态度。
一时间群臣静默,有人想到姑孰的桓大司马,看向立在群臣之首的琅琊王司马昱,不禁有几分悚然。
宫中明摆着要和姑孰争锋,究竟谁能胜出,会不会招来一场兵祸,全然都是未知。
面对群臣,司马奕依旧是之前的老样子,仿佛已经认命。只在视线扫过司马昱和司马曜时,眼底偶尔闪过一道诡光,想到借报丧之机送出的诏书,不免心情大畅。
此时此刻,他竟有些期待退位之日。
太后和桓温以为机关算进,真能如愿?
想到事情揭开之后,两人可能会有的表情,司马奕不觉咧开嘴,突兀的笑出声来。
沙哑的笑声划破哀乐,哭声为之一停。众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禁浮现同一个念头:莫非天子真的疯了?
姑孰城中,桓大司马接到传讯,亲自带人奔赴建康。
郗愔时刻紧盯姑孰,知晓桓温动身,将镇守之事交托郗融,并安排刘牢之和心腹谋士协助,自己率领八百北府军自水路赶往建康。
随着两支队伍先后启程,距离愈近,建康城仿佛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空气中都似弥漫着紧张的气味。
远在幽州的桓容接到消息,当机立断,又派两百私兵奔赴建康。
“如遇不测,务必要护住我母安全!”
“诺!”
从传回的消息看,建康的形势并不乐观。
桓容心头焦急,坐立难安。不是贾秉等人劝说,怕会给钱实下令,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抢”出建康。
无论后果如何,他都承受得起!
“明公,事情尚未到如此地步。”贾秉沉声道。
“明公刚在幽州立足,人心尚未收拢。建康形势难料,如果贸然行事,非但不能保公主殿下平安,反会引来祸事。”
关心则乱。
贾秉等人并不以为桓容失去理智,反而欣赏他的孝心。
雄主固然好,但冷心冷肺、连亲娘都不顾之人,实在不能托付信任,遑论全心辅佐。这样的人登上高位,助其成就基业之人难保会是什么下场。
所谓兔死狗烹,越是劳苦功高,越是会死得最快。
与此同时,第一批武车自盐渎装船,秦璟当即向桓容告辞,启程返回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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