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栏江月(5)
入夜前,程乔送来几套衣裳以及一本泛黄家规,徐风堇洗漱完,倒在床上,将书扔给岑灵,让他读给自己听。
多是些繁文缛节,听得徐风堇昏昏欲睡。
“宽行待人,谦卑自律,修身以德,重礼,重礼……”岑灵突然停下,徐风堇打着哈欠问他:“怎么了?”
岑灵把书举起来道:“是书页掉了。”
徐风堇瞥了眼:“不用管它,继续吧。”
岑灵点点头,接着读:“重礼尊夫,每日卯时三刻,需给家主敬茶问安。”
“敬什么?”徐风堇“腾”地坐起来,拿过家规翻了又翻,将那张掉了的纸与前后字迹对比许久,没发现异样,才扔到一旁道:“算了算了,不读了,睡觉。”
次日天还未亮,岑灵便起来帮徐风堇穿着洗漱,选了件仙鹿绢花的青白长袍,腰间是一抹水蓝长带,配上莲花银锁,束发于顶,簪支玉钗,端端一位清隽少年,眉目如画。
“是不是太嫩了点?”徐风堇也有二十,并不小了。
岑灵惊艳道:“阿堇怎么都好看。”
赵郁住外宅,一早醒来,又换上那日穿得银白长衫,手里一把剪刀,正站在院内修剪两月未曾照顾的兰草白芍。
程乔端着茶盘,偷偷摸摸打个哈欠,终于等得卯时三刻,徐风堇由门外进来,乖顺地行礼问安。
赵郁接过他倒得茶抿上一口,眼中带笑:“昨晚睡得可还习惯?”
徐风堇进门时看到不少侍卫,想说不习惯,他往年日夜颠倒,从未起来这么早,话到嘴边又改成:“睡得很好,多谢王爷挂心。”
赵郁笑意更浓,握住的他手轻轻拍了拍:“日后还要辛苦王妃。”
徐风堇说:“都是我该做的。”待人走后,赵郁将剪刀放在程乔的茶盘上,去了书房。
如此几日下来,徐风堇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又让岑灵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家规,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东西不通?”
岑灵疑惑,翻了翻:“是有些不通,但既然家训这么写,也应该不会错。”
“迂腐。”徐风堇把书卷成一卷儿敲他脑袋:“谁告诉你书上写得就全对?”
岑灵不解:“可是字迹无差,又怎会错呢?”
徐风堇逐页翻开,开始也觉得字迹无差,可几日下来,那几位旁人送给赵郁的侧妃没半点动静,按理来讲,他初来乍到的,没人问安,也得来人找茬,当然别人不来找他,他也乐得自在,只是瞧不上他,怎连赵郁都瞧不上?那几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偏就他一个人每天早起,福礼问安?
书脊被压得平平整整,待翻到某页瞧着书缝里泛白的细线,徐风堇才哼笑两声,拿起扇子猛摇几下:“叫什么赵郁,叫赵记仇得了。”
第二日,徐风堇起得异常早,亲自泡好茶,让岑灵端着随他一起去了外宅。
赵郁依旧一袭白衣,逗弄着挂在树枝上的金丝雀鸟,见徐风堇亲自端茶过来,放下鸟食,端起茶碗,放在嘴边顿了顿,又笑着放了回去,拿过程乔盘上那杯抿了一口。
徐风堇道:“王爷不怕旁人看着咱们不恩爱了?”
赵郁左右瞧瞧,一副无辜模样:“这王府里都是我的人,哪有外人?”
徐风堇腹诽奸诈,才要告退,就听赵郁将他叫住。
书房内细纱屏风绣着并蒂芙蓉,案台靠窗,看得见玉兰花树,听得见雀噪蝉鸣,徐风堇落后赵郁几步,东瞧瞧西摸摸,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新奇样子:“王爷这儿果然都是好东西,连水壶都是玉石制的。”赵郁并未理他。
徐风堇看够了便走到书案前,一眼瞥到除笔墨纸砚外,摆在桌面上的两本书。
准确来讲,是两半书。
那本掉了页的泛黄家训和另外一本不知什么规矩拼合在一起,字迹相同,看似出自一人之手,戏弄了他好几日。
赵郁拿出一沓上等宣纸,瞧着徐风堇怒视那两本无辜书册,笑意吟吟:“你识字不多。”
徐风堇拿起一本破书扇风:“我学富五车。”
赵郁任他胡诌,不客气地揭穿:“你自诩聪明脑瓜儿,若是学富五车,岂不是一早就发现蹊跷?”
徐风堇问:“你那里来的依据?”
赵郁让他走到自己身旁:“看婚书时,你不认识的字,会多看两眼。”说着要他帮忙研墨,在纸上写了两个字问:“这二字念什么?”
徐风堇看了看,轻笑道:“赵郁。”
赵王爷摇头:“不对。”
徐风堇不信:“怎么不对,这屋里就你我两人,提笔便能写下的定是你我名字,我再不识字,自己的名字总也认识,那你能写得,自然是你的名字。”
“哦?”赵郁笑道:“所以还是你猜的,并不是你认得。”
徐风堇立刻反应过来,气道:“王爷累不累,三两句话就给人下个套,还让不让人说话。”
赵郁把笔递给他,又把纸挪到他的跟前:“以后不用早起,但需每日来书房读书认字。”
徐风堇愣住:“什么?我都二十......”
“不管你多大,为本王办事,不能斗字不识,日后有书信往来,会误大事。”赵郁说完便走出门去,独留徐风堇一人对着纸上赵郁两字画了个乌龟王八蛋。
赵王爷无事,又去院内修花逗鸟,程乔帮着续杯茶放在石桌上,赵郁待凉些端起来喝了一口,眉头蹙起,问程乔:“茶盘离手了?”
程乔忙说:“不曾离手,爷,怎么了?”
赵郁道:“你自个儿尝尝。”
程乔忙端起来品了品,震惊道:“放……放了糖块?”
赵郁不吃甜,这口与徐风堇恰恰相反,他道:“自个儿去领罚,照你这么伺候本王一早就归西了。”
程乔冤枉:“奴才真的茶没离手,就是方才去屋里续了热水。”
第8章 两清
徐风堇确实识字不多,娘死得早,爹不作为,徐老爷子只认识自个儿名字,余三娘只要他饿不死,哪里管他读不读书,小前儿活着辛苦,跟客人纠缠,还得防着整日整日地被占便宜,待有本事动手打人了,也过了最好的识书年纪,活到现在认识那几个字,还是东拼西凑来的,但仗着长了副聪明相,半字不漏,旁人还真当他学富五车,如今有人教他,他心里自然高兴。
赵郁每日让他在书房待上两个时辰,亲自指点,但凡有一日迟到早退,当时不说,扭头就让人把晚饭换成老姜炖花椒,记仇记到下辈子。
徐风堇自然不笨,但是小聪明太多,认字基本靠蒙,写字丢笔落画,错字罚写,一起攥着三支笔,狗爬字迹,看得赵郁满脸带笑。
赵王爷爱笑,且细心温润,除了心黑,没别得缺点,本还由简入深,这几天却学起了最繁杂的,字写笔画最多的,一支笔都忙不过来,更不要说三支笔。
徐风堇白天费脑,夜里泡着脚差点睡着。
岑灵轻声叫他躺好再睡,他只是哼哼两声:“就这么睡了。”
岑灵没法,才要帮他擦脚,就听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响起。
时辰也晚了,门外没留奴才,这会儿该会是谁?徐风堇懒懒地坐起来,擦脚的功夫门板都要给他拍碎,他道:“看看是谁。”
岑灵走到门口问:“是哪位?”
“王妃!求王妃救命啊!”
花厅内跪着的,正是第一日见到那五位姑娘之一,之所以叫姑娘,因她身着紫留仙裙,垂鬟分髾,簪着珠花,是未出阁少女的打扮。
徐风堇坐在正位,问她:“半夜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姑娘道出名字,叫做行香,是三年前旁人送给赵王爷的妾室,她道:“求王妃救救奴婢,奴婢已经被囚禁在府中三年。”
徐风堇惊道:“囚禁?此话怎讲?”
行香垂泪:“奴婢不知,只是进府之后始终困在内宅,三年也只见过王爷三面,奴婢知道,怕是王爷不喜,但若是王爷不喜,何不将奴婢几人退回去,好过整日派人看守,像犯人一样。”
徐风堇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轻声道:“姑娘怕是误会了,王爷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心下又道:果然是赵郁其人,只怕王府上下就这五位旁人送来的不在他掌控范围,看来是懒得管,所性找人看起来,初见那奴才成群的阵仗估计都是看守,还跟他说人多嘴杂?骗子。
行香又道:“王爷为人如何奴才不知,奴婢只想请王妃救我一命,奴婢走投无路,不想终身如犯人一般困在王府,奴婢也是被迫送来,实不相瞒,家中还有……还有心上人苦守,若不能出府,也请王妃帮我知会家人一声,让他们知道我还安好。”几句说得声泪俱下,痛彻心扉。
“这……”徐风堇犹豫良久,怜悯道:“救你出府怕是不行,但若知会你的家人倒可一试。”
行香猛地抬头,爬了几步:“王妃可说话算话?那,那能不能让我们见上一面,只要一面。”
“这……”徐风堇一副你着实难为我的模样,只见行香又叩拜起来,他忙忙起身,道:“好了好了别磕了,我……我试一试罢。”
说是要帮人,便得出府一趟,今日读书时赵郁没来,徐风堇趁机偷懒,生生混过两个时辰,还把前几天偷摸往玉水壶里扔的冰糖从怀里掏出来放到嘴里,他到不是不学,只是赵郁管制太严,趁人不在借机放风,晚饭程乔来叫,说是王爷邀他一同吃饭。
桌上菜色对半,一半是甜,一半是淡,各吃各得互不干涉,徐风堇猜王府当值的怕都是赵郁亲信,最不用装模作样的地方,同桌吃饭更是不必,想来是找他有事。
果不其然,吃完撤桌,徐风堇站起来要走,便听赵郁道:“站住。”
徐风堇问:“王爷有什么吩咐?”
赵郁扶桌起身,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徐风堇忙顺手扶住:“王爷?”
赵郁摆摆手,示意他把自己扶到屋内,撩起长袍中裤,只见双膝青紫一片。
徐风堇惊道:“王爷这是走路摔着了?”
赵郁一指点住他的额头戳得他后仰几步:“本王是为了救你性命。”
不待徐风堇开口,赵郁又道:“今日陛下招我入宫,要定你勾搭王爵之罪,本王为了帮你求情,生生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而你这两个时辰又在做些什么?偷懒吃糖?本王还是纯良天真,当初轻信你的话,将你从李思达手中救了下来,还以为你聪慧听话,却不成想如此不知进取。”
纯良天真?徐风堇眨眨眼,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
赵王爷伤了腿,却咳了两声:“本王让你知书识字,是为难你了?”
“这倒没有......”徐风堇自觉理亏,见程乔进来,主动拿过跌倒药油,坐在床边帮赵郁涂抹双腿。
徐风堇虽好多年没做过捶背揉腿的活计,但下手也知轻重,赵郁靠在床廊上垂眸翻书,一会儿让他倒水,一会儿又道下手太重。
从外宅回去,徐风堇晃晃酸痛手腕,路遇侍卫皆停下给他问礼,内外宅中间连着小片园林,曲径回廊,小池听风,怪石堆砌成险峻假山,花木层叠,颇有江南韵味。
岑灵方才都在门外站着,二人说什么听得清清楚楚,他当徐风堇又在想如何拿回一局。
徐风堇却道:“赵王爷颠倒是非黑白是把好手,说是为我,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他自己,不过他也对自个儿狠得下心,当真敢冒大不韪娶这么个身份,他皇帝老爹怕是能被气死,今日这通连带指使就算了,他教我识字,我帮他揉腿,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