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栏江月(2)
余三娘瞧他那副不紧不慢的模样,表情一变:“徐风堇,你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堇哥儿掀开被褥,从床底下拿出一本书,书面上写着《黑山寡妇传》,是前街刘秀才落榜后回来写的小说,不但说书的常在茶楼讲,临安城内少说了人手一本,堇哥儿把书揣到怀里,穿鞋下地,又说:“李思达欺人太甚,我看不惯嘴快了而已。”
“放屁!”余三娘知他甚多,这会儿才反应过来,面上又愤又哀,从怀里掏出一张契据拍在桌上:“要走便走,何必冒险做出这等事情。”
堇哥儿让岑灵脱衣服,嘴上说:“年前我就还清了我爹欠你的银子,只是你这些年虽待我不好,但也不薄,拖拖拉拉到现在,赶上傅老爷寿宴档口你自然不会痛快让我走,还要谢谢李思达是个土匪,动辄便要杀人,你看得我活的不好,却见不得我死。”
余三娘怒道:“你到是清楚,那怎么不为我想想,你一走谁去挡你的缺,李思达来找麻烦又要怎么办?”
堇哥儿不客气道:“余三娘是何等厉害角色,你自有你的办法,我年年月月为你想,从十五想到二十,再想下去我都进棺材了,小前儿不懂事,如今大了,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我为你想,谁为我想。”
余三娘道:“你从南馆出去能做什么?不过是糟人白眼。”
堇哥儿道:“别人怎么看,管我屁事,不过三言两语,谁若骂我,我便骂谁,谁敢打我,我便还回去,谁想要我的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说完话,也和岑灵换好了衣裳,他两人身影相仿,堇哥儿稍高一些,弯弯腰与他持平,又直起来对他说:“我走后便不会再回来,你若不想待,就自己学激灵点,多赚银子尽早还给她。”
岑灵道:“让风堇兄费心了。”
堇哥儿蹙眉,想想也罢:“算了,叫且叫吧,反正这就走了。”
临安城夜里热闹,红妆艳抹,纸醉金迷,一入风尘**年,命该如此,怨天尤人也没机会重新投胎。
余三娘把包袱递给堇哥儿:“里面有五十两银子,活不下去就回来找我。”
堇哥儿道:“就算饿死,也绝不回来。”
“我……”余三娘抬眸,心里觉得对不住他,可见他那张脸又郁结,堇哥儿女相,越发像他娘亲。
春娥不似一般乡下姑娘含蓄清雅,美得肆意张扬如珠玉剔透,玲珑脱俗,但红颜薄命,生下徐风堇不久便去了,徐士圆一蹶不振,酗酒成性,还被骗去赌坊欠下百两银子,余三娘又恨又爱,帮他还钱,照顾他起居,可直到徐士圆死的那日,嘴里心里依旧是他的娇妻春娥,三娘含恨嫁人,回乡省亲,碰巧徐老爷子去世,那年徐风堇七八岁,在瓦砾堆里与野狗抢食,被她带来了临安城。
好又怎么算得上好,日子过不下去,还不是让他声色侍人,是私心,也是泄愤。以前他要走余三娘不让,如今激怒李思达,豁出命要走,也不能拦着了。
“你日后打算去哪?”余三娘问。
徐风堇道:“去京城。”
“京城?”
“自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比临安繁华的,当是京城。”
“你……去京城可有出路,想好做什么了吗。”余三娘对他感情甚是复杂,竟还有些不放心。
徐风堇背上包袱,像是对华灯鎏彩摩肩接踵的繁华京都向往万分:“早就想好了。”他如赴京赶考的秀才,心怀远大抱负,是要脱胎换骨,做出一番事业。
余三娘哀叹,自个儿为上一辈的纠葛,耽误了这孩子的前半生,补不回来,自此一别也愿他好,又问:“是要做什么。”
他道:“找我恩公,做他小厮。”
“什么?”余三娘没听清。
徐风堇抬腿便走,重复道:“去京城找我恩公,做他小厮。”
余三娘心中歉意烟消云散,脱掉右脚荷叶沾露的绣花鞋狠狠砸了过去,尖声道:“你这没出息的东西!我养你喂你栽培你让你压了多少红倌头牌!你居然想去当人小厮?!你别给我回来,我丢不起人!”
“自然不回来!打死我也不会再踏入清乐坊一步。”清亮嗓音遥遥传来,在青石板玉雕栏的红烛巷子里绵绵长长,久久未散。
第3章 赵郁
临安夜闭城门,离城外五里有家客栈,方便来往人群歇脚打尖。
袁掌柜忙到半夜,收起算盘才要休息,听到有人下楼,抬头看去,忙出了榆木帐桌,上前问道:“这位爷还没睡下?”
来人圆领长衫,霜白轻绸,绸面印有鸾鹤祥云,淡金锁边,手持一把檀香木扇,腰间一枚羊脂膏玉,色泽莹润,浑体通透,细细瞧,上面还刻了字,是个郁字。
袁掌柜见多识广,早年去过西域走商,单一身行头便知客人非富即贵,再加上这玉这字,心里十拿九稳。
袁掌柜擦擦额角细汗,伛偻道:“小店怠慢,若哪里不周,爷尽管吩咐。”
“无从怠慢。”此话一出,如玉石落入磐泉,起手敲着空岩。
袁掌柜见他走到厅内桌前,忙放下几把收档的凳子,又招呼躲在木柱后打盹的小二起来烧水倒茶,叮嘱要最好的茶叶,小二从未见过抠搜老板如此大方,小声问:“这是哪位大人不成?”
“大人?”袁掌柜拱手向天:“若没猜错,那可是位王爷。”
“王爷?”小二自觉声大,忙忙捂嘴,指缝漏字:“王爷怎么会住咱们这里?”
袁掌柜道:“我怎知道?不过瞧那刻字,当是七王爷赵郁,若真是他,想必是来临安玩乐,倒也不稀奇,只是......”轰走小二,袁掌柜琢磨起来。
传闻赵郁赋闲在京,整日斗鸡遛鸟弄草修花,不仅如此,还行坐不端,常常纵酒享乐,流连于烟花之地,本以为如太守之子李思达那般模样,却不成想,如此霞姿月韵,气质端贵。果然是凤子龙孙,便是孟浪一些,也与常人不同。
袁掌柜端来一壶上等松萝,放到桌上,赵郁趁他倒茶的空档问道:“几更了天。”
袁掌柜答:“三更了。”
赵郁问:“掌柜是忙着送往迎来,清点盘账还没睡下?”
袁掌柜道:“正是。”
赵郁端起青花茶碗品了一口:“生意倒是不错。”
袁掌柜摆手:“哪里哪里,能糊口度日罢了。”
赵郁又问:“听闻临安城热闹非凡,可有什么好玩去处?”
果真是来玩乐。
“这……”袁掌柜想想赵郁为人,忙道:“明儿一早您能去木兰巷喝茶听书,那边有个花鸟市,多是奇花异草,还有外邦抓来的金丝雀鸟,色泽奇特,世间少有,到了晌午您能去长庆楼喝酒,玉和楼吃饭,仙酿素肉是他们那一绝,这到了晚上……九曲街清乐坊,莺莺燕燕遍地都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随您喜欢。”
赵郁点头:“听来不错。”
袁掌柜见他满意,心道:外表再是器宇不凡,内里也腐朽败坏。见没什么吩咐,便回房休息。
掌柜的才走,楼梯上便传来“咚咚”响声,不一会儿蓝布短衫的奴才跑到赵郁跟前,喘着说:“爷,您起来怎么不叫我跟着。”
赵郁起身上楼:“你睡得像猪,踹一脚还能到地上继续睡,是怪我下脚轻了?”
程乔忙道:“是奴才的错,奴才明儿个就改姓猪。”
赵郁把玩手中折扇:“别光嘴上说,连户籍一同改了。”
“啊……”程乔还真是嘴上一说,这若是改了户籍叫“猪乔”回府不得让人笑掉大牙?他忙转移话茬:“爷,这么晚还不睡,是不是又在想陛下让您成亲的事儿?”
“有什么可想。”赵郁推门进屋,程乔上前帮着倒水,清水温热,没放茶叶。
“可您不想,咱们回京就要被逼婚了,陛下让您半月内必须回京,如今六王爷远在边外,贵妃又在青州礼佛,赶上他们都不在京里,冯老賊再在陛下面前多说几句,说您二十又三,连个正妃都不娶,荒唐至极。”
“无妨。”赵郁把折扇放在桌上,取下腰间玉佩,示意程乔帮他宽衣,程乔不再多言将霜白长袍小心放进行李,又拿出一套绀青祥纹放在床边。
第二日一早,赵郁便带着程乔去了木兰巷。
临安秀美,白墙灰瓦翼角翚飞,程乔拿着袁掌柜画得简易图纸,跟赵郁走了条清雅小路,正直夏初,细柳扶风,鸟叫蝉鸣。
前几日落了雨,墙角青苔翠欲鲜亮,本是瞎走,谁想这条小路竟别有洞天,墙面刻着壁画,先是《黄莺呼春》接《百鸟朝凰》画完林鸟又是《梅兰竹菊》对《富贵牡丹》,再往前有了人物,婀娜多姿,仪态万千。当今圣上是位绘作大家,民间也多以书画见长,城内有不少这样的巷子,开始只有一人作画,大家瞧着新鲜征兆效仿,渐渐成了一景画廊,就取名玉堂画坊。
画得大多直白,也有个别隐晦,有好有坏,参差不齐,程乔跟着瞅也瞅不明白,他认字不多,指着一副图问:“爷,这两人做什么呢?名字叫初遇图,可这二位都七老八十了,再怎么初遇也晚了吧。”
赵郁执扇点墙面,看着译文道:“这是幅忆初遇图。”
画上正是一对老夫老妻,十几岁在山间相遇,一见情深,结为连理,恩爱百年,年迈时忆起初遇,便在院中竹林,防起那年的模样,丈夫拱手问理,妻子含羞低眸,碰巧墙角竖着几根竹子,也算应景。
程乔刚要开口细问,就见那几根竹子莫名地晃动起来,他赶忙挡在赵郁身前:“王爷小心!”
赵郁站在深巷抬头,只见灰土瓦上扒着一双手,“哗啦啦”几声三四根竹杆倏然倒地,墙头先是攀上一条腿,紧接着又冒出颗人头。
此时晨阳高悬,青街长巷迸入金光,赵郁看着那人,宛如檐瓦生花,那人也在看他,似如琼枝落雪。
“你是什么人!”程乔吼道。
“你管我是什么人。”徐风堇挪开目光,侧耳听听身后动静,他这些年的好运像是被挥霍一空,昨晚前脚刚出了清乐坊,后脚就撞见肿着脸外出鬼混的李思达,趁着夜黑风高蹲在犄角旮旯躲了一宿,一大早又被翻出来,被追着跑到玉堂坊,却忘了这边处处都是死胡同,徐风堇从墙头上顺着没倒得竹竿爬下来,刚要跑,就见一道身影从眼前窜过。
程乔急吼吼地骂人莽撞又忙问道:“爷,没撞到您吧。”
赵郁说:“无事。”
徐风堇心道:无事个屁。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放在手里颠颠,猛地砸向那道飞奔的身影,待人踉跄几步,又捡起地上的竹竿,对着人头顶一通乱打,颇有余三娘拿着鸡毛掸子揍他的架势,那人被打得耳鸣目眩倒地不起,徐风堇又上前补了几脚,从他手中揪出一块玉佩。
赵郁低头瞧瞧,那块玉佩正是自己的。
徐风堇拎着玉佩溜达过来,问赵郁:“这是您的?”
赵郁说:“正是。”
徐风堇道:“不错,看着挺值钱。”
“大胆!”程乔道:“这可是御……这可是无价之宝!不是用钱能衡量的!”
徐风堇惊骇:“这么值钱啊?那我帮你们抢回来,你们是不是要谢我?”
赵郁道:“这是自然。”
“打算怎么谢?”徐风堇没等他开口,又道:“这玉佩如此珍贵最少也得给我黄金千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