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栏江月(13)
“你……什么谬论……”赵郁怔在树上,一时说不出话,他不过是顺手拉了一把曾经救过的少年,想延续曾经的那么点善意,怎就要与他一生一世了?
徐风堇冲他挤眉弄眼:“王爷以后若是累了乏了都跟我说,不想笑就不笑,反正你是黑是白我都喜欢。”
赵郁难得冷漠:“本王并未对你心动。”
徐风堇摆摆手掉头便走:“无妨无妨,王爷今日没有心动,那我明日再来问你。”
赵郁是从未遇到过心动的,但也知道旁人示爱或娇羞或结语,怎到他这反被威胁上了?莫非真是夜路走多了湿了鞋?
瞧着徐风堇一摇一摆三步两蹦跶的背影,赵郁蹙着眉,心道:本王当他是调皮,谁想他却是无赖。
第22章 筹备
过了两日,赵郁如约进宫帮陈子恒说情,当今圣上名叫赵端,天命之年,身着盘领窄袖团龙长袍,正在后花园里雕琢玉刻的八角亭下执笔作画,画得正是高山流水,草堂幽居。
他瞥了眼亭外赵郁说道:“大事不来找朕,鸡毛蒜皮来得倒勤。”
赵郁笑道:“儿臣也是怕父皇替我担心。”
赵端哼道:“别当朕不知道,您母妃哥哥不在宫里,你便不爱过来。”
赵郁行礼:“儿臣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仗着朕不舍重罚于你,什么都敢,先过来瞧瞧朕的这副新作如何。”说着蘸了蘸笔,又勾勒几画。
赵郁才迈开步,赵端便问道:“你不是伤了后背?怎么走路还瘸了?”
“是儿臣......不慎崴了脚。”赵郁回想徐风堇那日将他独自扔在树上,不禁头脑发晕。
赵端撇撇胡子:“果真是愚笨了。”
赵郁:“父皇教训得是。”
赵端不全是个好皇帝,却是个顶好的书画家,寥寥几笔尽是空濛山色,轻烟缥缈,又添几笔便绘成一副避世桃源,让人心之向往。
父子二人就这副画谈论一个时辰,赵端还草了一副秋景,画起亭台楼阁:“陈栋毅的儿子让他自己去管教,朕且给他一次机会,谁若参了,就当没看见。”
赵郁帮着洗笔:“谢父皇。”
赵端将笔放下,拿过内侍递来的白绢擦手:“先甭谢,旁人的儿子我是不管,但是你,我且得管管了。”他没称朕,俨然是要与赵郁亲近,便直接道:“过几日外藩世子来访,朕要你在府上接待,再带人四处游玩一番。”
赵郁无法推脱,只得应着,此次宫里没白走一遭,还揽了点儿活计回来准备,马车缓缓停在王府大门,程乔要扶赵郁下车,赵郁摆摆手道:“先去让厨子准备宴客清单,待会拿来让我过目。”
赵王爷双脚落地,微跛着进了自个儿宅院,他倒不是笨手笨脚连树都下不来,毕竟骑马射箭也算皇子们的功课,只是那日一时闪神,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一脚下去,险些归西,三番五次要害他的人且没得逞,差点自个儿摔死?让人知道,估摸要笑掉大牙。
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儿的罪魁祸首自然是徐风堇,可那日之后徐风堇并未出什么新的幺蛾子,不仅如此,竟还起早贪黑地读起书来。
真读假读暂且不论,但扎进书房那刻苦架势,若让余三娘瞧见,估摸得去徐家祖坟捎话,说你们老徐家不出几年,得出个金科状元。
赵郁才进院门,就见徐风堇靠在书房的窗廊上摇头晃脑,朗诵诗歌。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公子,我心好逑。”又翻一页,正巧瞥见赵郁,便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哎?就在我前方。”
早先说过赵郁这人的温雅不是装的,他虽心黑,却从不轻易动怒,即便是生气,也笑吟吟得不说重话,从不让人挑出毛病,少有的那次黑脸,也让徐风堇瞧见了,可徐风堇脸皮厚,装傻充愣,认真读书,见了赵王爷就念情诗,反正他表了心意,也是当真不会写害臊两字。
天入酉时,日薄西山,近来越发炎热,到了这会儿才有些凉意,院中花木葱茏,翠荫碎影,赵郁并未理他,待程乔将清单拿来,坐在石桌前勾勾选选。
夏日正浓,呱噪蝉鸣,伴着徐风堇的朗朗书声,院子里甚是热闹,程乔怕有蚊虫叮咬,便在桌子摆了盘熏香,又抬头看看书房,对赵郁说:“王爷怎么不让他走。”
赵郁执笔,在八宝南瓜盅上画了个叉,又在蜜汁樱桃肉上画了个叉:“自然让了。”
程乔道:“那他怎么不走......”
赵郁道:“他说他耳聋。”
程乔难以置信:“他,他怎如此无赖!”
耳聋那位无赖此时大声朗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若不往?子定不会来!”
赵郁又划掉一道糯米藕夹,心道:没白学,会篡改诗经了,若是前人听见,怕是能气得死而复生,跳起来揪他耳朵。
徐风堇读了半天喝口糖水润喉,见赵郁依旧不动如松,背着手从书房施施走来,自顾坐他对面,瞧着桌上的清单,惊讶道:“王爷是要宴客?”
赵郁没理他。
徐风堇见菜色酸苦辣咸,就是少了味甜,觉得赵王爷也是小心眼的可人爱,嘿嘿笑道:“王爷竟这么了解我,划掉的全是我爱吃的。”
赵王爷顿了顿笔,觉得是有些不对。
徐风堇趁机道:“王爷脚好点了吗?我那日说完一时脸热,走得匆忙,将王爷落在树上,是我不对,我给王爷道歉。”说着便将双手伸出,举到石桌上面。
此时晚霞余晖,彩云似锦,桌上盘香袅袅,淡淡飘香,赵郁盯着徐风堇手上那一捧淡紫绿梢的狗尾巴花,怔了怔。
徐风堇道:“古人常言,鲜花赠君子,我本想在花园摘一捧粉团月季聊表歉意,但又知道王爷爱花,定然不舍,也就没敢碰府内的花花草草,碰巧今儿个溜达到后门,看见土坡上长了不少狗尾巴花,这花名字虽然不雅,但又美又香,还表思念,正如我与王爷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赵郁听他一通胡诌,眼角直抽,最终放下笔墨,将宴客清单推到徐风堇跟前,说道:“你若是无所事事,就去筹备打点宴客事宜。”
徐风堇道:“王爷真的交给我办。”
赵郁道:“自然。”
徐风堇将那捧狗尾巴花递到赵郁手中,翻翻菜品清单:“王爷信得过我?”
赵郁道:“为何信不过你?”
徐风堇理所当然:“我心悦王爷,王爷却对我无情,我若是由爱生恨,将宴客的事情故意搞砸,怎么办?”
赵郁道:“你自然不会。”
徐风堇假意惊道:“王爷如此笃定,莫不是对我动了情?”
“......”赵王爷一时不知作何表情。
徐风堇眨眨眼笑:“那我今晚是不是能宿在外宅,与王爷抵足而眠,谈天说地?”
赵郁侧了侧头,一脸茫然:“王妃方才说些什么?本王这耳朵,怎就莫名的聋了呢?”
第23章 清单
对付无赖最好的方式就是比他更加无赖,赵郁虽是个人精,但也觉得自个儿这些年的盐是吃少了,竟还能碰见徐风堇这样一个特例,偌大京城倾慕赵王爷的人也不少,暂且不说他心肠如何,面上却霞明玉映,雅人深致,有许多阁中闺秀勾栏才女对他情切相思,但碍于身份端贵也没人敢明着说,左右暗示,赵王爷都视而不见,或说他心思叵测,儿时那份要命深仇还没得报,哪有心思搭理旁人拐外抹角的风花雪月。
遇到徐风堇这么如此了当的,赵王爷也一时难拿,他本就防备心强倒并未全信。
目送领了任务的徐风堇出门,赵郁拿着那捧狗尾巴花独自回到书房,他没人交心,此时想找个人谈论谈论都无处诉说,只得给千里之外战火之中的六王爷去了封信,大致道:我近来碰到个难缠之人,兄长可知道,若有旁人钟意你,都是如何表达?又该如何分辨真假?
此封信件快马加鞭来回也得一月,这一个月他且见招拆招,还能再让那个耍无赖的滑头鬼拉到树上胡作非为?
巧着徐风堇也遇到了难题,皇家宴客与民间大为不同,规矩繁多,菜色讲究,飞禽走兽时令鲜蔬,煎炒烹炸,卤蒸炖煮,样样都要缺一不可,酒也得是百年奇珍,无论温烈浓淡,都得备上,任君挑选。
徐风堇琢磨一宿,头发楞让他扯掉几根,他一个临安小倌,见识过最奢华的宴客场面,便是太子太傅的寿辰寿宴,燕翅鲍肚自然也都尝过,但没有比这更奇更珍的了,赵郁昨天给他那份清单只是菜品,入夜之后竟还派人送来汤羹面食,名字取得五花八门,字尚且还认不全,味道更不知是好是坏,除此之外还有百两银子,缺什么便让他安排去买,好的贵的,绝不能丢了皇家颜面。
徐风堇拿着一锭银子问岑灵:“什么是好?什么是贵?”
岑灵想了想,打个比方道:“昕哥儿的衣服不如阿堇的好,阿堇穿得便是南馆最贵的布料,一尺要三十文钱。”
徐风堇拍拍他的脑袋,叹道:“原来你家道中落之前也不是大户人家,还是把清单里笔画最多的字帮我勾出来罢。”
本想试试自个儿筹备,回头让赵王爷眼前一亮,没准经此一役太阳打西边出来,赵郁就为他出众的能力倾倒,继而对他敞开心扉,从此相亲相爱?
想着是挺好,但没见识也不能光逞强,万一真搞砸了,赵王爷绝不会瞧他长得好看就宽大处理,没准儿还借此机会怪他办事不利,顶着笑脸休了他,那可万万不能冒这份风险,徐风堇为自己找够了理由,心里挺美:我真是没用,果然还是要请夫君帮忙,真是太难为他了。
赵郁本以为徐风堇今日不会再来外宅,毕竟那么多事儿有他忙,谁成想刚拿过镂花铜壶给一株新移的雪染茉莉浇水,就见他从门外走来。
赵郁待脚步声近,问道:“王妃是都忙完了?”
徐风堇说:“还没,我第一次做这些,好多不懂,是要请教王爷。”
赵郁道:“有不懂的,去问程乔罢。”
程乔正站在赵郁身边挺着胸脯,徐风堇突然一乐,走过去道:“那就麻烦程乔哥了,我想问问,这道菜叫什么名字?”
认字?程乔一愣,这他哪里知道?赵郁又不用他收信,也没教过他啊……如此赶鸭子上架,程乔也只能盯着徐风堇指的那处抓耳挠腮,嗯嗯啊啊半晌,最终还是求助他家主子。
赵郁这次倒是痛快,瞥了眼道:“念瓠。”
程乔便对徐风堇说:“念瓠!”
徐风堇恍然大悟,笑着“哦”了一声:“那这个呢?”
程乔苦思冥想,故技重施再次看向主子,赵郁又瞥了一眼道:“念穰,桃穰酥。”
程乔夹在两人中间,便对着徐风堇说:“念桃穰酥!”
徐风堇目光灼灼盯着程乔,却从他眼睛里看着赵郁:“穰?是里面裹着桃肉?”
程乔扭头,赵郁便道:“是将桃肉捣碎作馅儿。”
程乔“嗯嗯”附和做馅儿,再次看向徐风堇。
徐风堇便道:“是偏甜,还是偏淡?是做甜食,还是能做面食呀?”
程乔不知,又看向赵郁。
赵郁道:“这道菜本王没有吃过,去问问厨子吧。”
“嗯!” 程乔立刻道:“奴才这就去问。”说着一溜烟地跑出院门,去了厨房。
赵徐二人眨了眨眼,对上彼此目光,同时扭头看向程乔小跑的背影,又噗的一声,同时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