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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330)

作者:Bucephalus 时间:2023-12-14 11:51 标签:欧风

  吃完最后一道甜点后,那个老仆人给两位政治家拿来西班牙产的雪利酒,还有一个银质的雪茄盒子。
  费里先生拿出一根雪茄,点燃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我想您一定觉得我冥顽不灵吧——在我拒绝了您提出的这么多种让步方案之后。”
  “如果我否认的话,那就是在撒谎了。”吕西安直率地回答,他并不想要掩饰自己对费里的不满,那种虚伪的客套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愿意接受您的那些妥协案,是因为我觉得您没有尽全力。”费里将酒杯举到面前,透过金黄色的酒液凝视着吕西安,“在我看来,只要我们双方合作,我们可以在议会得到足够的支持来通过一份比您的妥协案大胆的多的法案——我们能够一劳永逸地把天主教会的影响力彻底终结。”
  “您觉得我怎么样才算尽了全力呢?”吕西安反问道。
  “运用您的影响力,做一些政治交换——您现在是部长了,虽然我们国家的部长更换的速度比时装的款式变化还要迅速,但您如今在这个位置上,那么您就能够发挥这个办公室的影响力。”
  “是吗?”吕西安声音里带上了若有若无的嘲讽,“那您觉得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您的法案,您的政治遗产,我为什么要为了它来动用我的影响力呢?”
  “我想‘为了共和国的利益’这样理想化的理由是不能够说服您的?”
  “我一直以来都是个现实主义者。”
  吕西安曾经回顾过自己的少年和青年时代,在这个通常都会热血沸腾的年纪里,他从未信仰过任何思想,对一切的理念也都冷眼旁观,这样的冷静甚至让他自己回想起来都有些惊异。
  当他还在上大学时,曾经加入过几个学生组织,那些大学里的学生俱乐部和读书会是激进思想的温床,年轻的大学生们挤在充满了烟味的阁楼上,喝着廉价的烧酒,嘴里说着那些时髦的名词——无产阶级,社会改良,帝国主义,反教权,剩余价值,诸如此类的东西。有时候这样的聚会还会有几个女性加入,她们会讨论妇女投票权——即便是大革命的狂风暴雨也没有让妇女们得到公民的权利。吕西安还记得一个来自马赛的姑娘,她的长相已经在记忆里模糊,每次说话时都显得很愤怒,“美国的黑人奴隶在内战后都有了投票权,而女人还没有——很明显社会并没有将女性视作真正的个人。”
  在这样离经叛道的聚会上,吕西安总是附和大多数人的观点,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他就把别人说过的话用漂亮的词藻包装一下再从他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对于他来说,这样的活动不过是一个见世面的场所,而他发言也不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思想,而是为了锻炼一下自己的口才。他像是一个漂亮的器皿,无论当政的是什么派别,这个派别持何种政治思想,他都可以全盘接受——就像一个水晶瓶子,无论盛放哪种颜色的液体都显得华贵优雅。他可以支持任何思想或是反对任何思想,只要这对他有利就行。
  “那么我就直说了,”费里的声音打断了吕西安的沉思,“我愿意做出一点让步——考虑到那些即将因为这个法案失去工作的修女和修士,我愿意给教会学校以五年的宽限期,五年之后,所有的教会学校必须关闭;同时教会的财产政府也不会予以没收,而是由教会自行处置。”
  “如果您愿意帮助我向教会施压的话,那么我愿意对您的损失做出补偿。”他补充道。
  补偿?吕西安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是费里知道了他和教会的交易——但他怎么会知道呢?随即,他反应过来:所谓的“补偿”不过是“好处”的委婉说法罢了,费里想要收买他,那么前总理先生会出什么价呢?
  “您不妨把话说的更明白一些。”既然费里先生打算和他进行政治交易,吕西安也愿意听听他的出价——既然他想要的东西这么多,那么希望他在出价的时候最好表现的慷慨一点。
  “我相信您是把这个职位当做一个跳板的吧?”
  吕西安耸耸肩,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那么我愿意给您一个承诺——我和我的朋友们愿意在某件事情上无条件的支持您一次。”费里压低声音,“我们总共有八十多个议员。”
  所以他的出价是一张空白支票?“任何事情都可以?”吕西安一字一句地问道。
  “任何事情都可以,但仅限一次。”费里先生脸上露出暧昧的微笑,“因此我建议您把这个机会用在关键的时候——比方说当一届内阁垮台,而新任总理的人选还晦涩不明的时候。”
  国民议会里总共有五百八十四个议员,要成为总理需要得到其中一半多一位,也就是二百九十三个议员的支持——这个数字吕西安已经在脑海里推算过无数遍了。如今他在议会里也有了上上下下大约三十个“朋友”,或者准确地说,是为他马首是瞻的党徒,这些人与他一样,都是在各派之间游离的投机者,而他们如今聚集在吕西安身边,是因为觉得他前途远大。他们会支持吕西安成为总理(当然是为了他们自己),那么再加上费里先生和他的朋友们,他就已经拿到了将近一百二十票。
  “您的提议十分……令人感兴趣。”他喝了一口酒,试图让自己翻腾的胃部平静下来。
  “这么说我们达成一致啦?”费里弹了弹烟灰,“您现在是我们这边的,而不是那些穿着教袍的乌鸦那边的?他们能给您钱,也能替您说好话,但是却不能让您当总理——除非比起当总理您更想要当红衣主教,或者让教皇给您封圣?”
  “您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这样执着?”吕西安有些好奇,“如果您再这样和教会为敌,我怀疑他们甚至都不会让您在教堂里举办葬礼,也不会让您葬在教会的墓地里。”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这是我的政治遗产。”费里先生说,“这份《政教分离法》会让我青史留名的,这个共和国迄今为止只存在了不到二十年,可担任过总理的人已经可以挤满一个会议室,我不能仅仅作为一个前总理在历史书上留下短短的一行记载,我要让一百年后的法国人还记得我的名字——这比起那个可恶的葬礼要重要得多。”
  吕西安接受了费里的说法,他们碰了一次杯,喝干了酒,然后互相握手。
  “那么,我等待您的好消息。”费里在送吕西安出门的时候说道。
  当吕西安坐在马车上时,他脑海里再次闪过费里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老年斑。儒勒·费里已经年近六十,这个年纪的人的确到了考虑自己政治遗产的时候。要不了几年,这个老头子就会变成历史书上的一行字——姓名,生卒年月,曾经担任的职务,功绩和影响(或是做的恶事以及造成的损害)。古往今来那些璀璨的名字:高尚的人,例如《圣经》当中的圣徒,圣女贞德,罗兰;伟大的人,例如亚历山大,凯撒,拿破仑;或是卑劣的,人例如尼禄,犹大,卡里古拉——他们的身体或许被埋在华贵的陵墓里,或是早已尸骨无存,但历史书上的那几行字才是他们真正的墓碑,是他们璀璨名字的安息之处。
  吕西安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张脸光洁而毫无瑕疵,因为喝了酒而微微有些发热,而几十年后这张脸也会变成费里先生那样,这个念头让吕西安的酒都醒了一半。到了那时,他面前的除了死亡还剩下什么呢?他除了所谓的“政治遗产”之外,又还能留下些什么呢?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这个念头令他感到忧伤,他足够聪慧,因此不可避免地意识到了人生的这种必然性。人生不过是在永恒的长眠之前进行的热身运动,在这几十年里得到的一切和失去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罢了。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么这些关于政治思想的辩论,关于财政预算的争吵和关于个人利益的汲汲营营是多么无聊,又多么没有意义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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