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受罪+长相守(93)
“你别去了,六十岁的人了,跟小孩儿较什么劲。”秦敬撂下笔,笑呵呵地说了他一句,见沈凉生真依言坐回去,便也提起笔继续写。
下午三时的阳光照进窗户,落在斑驳的旧书桌上。这桌子还是打在西小埝的公寓里住着时就用过的,搬家时一块儿运了过来,因着不是古董,抄家时倒幸免遇难。秦敬在这张桌子上改了十几年的作业,备了十几年的课,却没想到末了儿会有一天在这桌上写检讨材料--多少老师跟他一样教书教到满头花白,不过都是这么个下场。
秦敬想得开,小半是因为问心无愧,大半还是因为有沈凉生在--只要身边儿还有这个人在,就觉得这辈子没白活。
可毕竟很多人是想不开的,认罪书写着写着,就上了吊投了河--“六代繁华三日散,一杯心血字七行”,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在真实的阳光与不真实的雨声中,秦敬一笔笔把检讨材料写完,放下笔,望向沈凉生笑着问了句:“晚上咱们吃什么?要不还熬点儿粥喝?”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来总理逝世,没能够等到看文革结束,中国复兴的光景。四人帮竭力压制着悼念活动,老百姓却不管那套。家里没布票了,秦敬买不了黑布,便把一件黑褂子绞了,做了两个黑箍,两人一块儿戴在了胳膊上。
他们会念着他的好,念一辈子--当面致谢再不可能,但人都没了,总得为他戴个黑箍,哪怕为了这事儿再怎么被批也认了。
同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华北多少都受到了波及,京津也受灾不小。
那夜沈凉生和秦敬睡到一半猛地惊醒,只觉天摇地动--先是平着摇,然后上下颠,东西哗啦哗啦地往下掉,轻的家具已经倒了一地。他们都没经历过地震,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该往床下躲,只知道往外跑。
可当然是跑不起来的--沈凉生年轻时看着不比秦敬胖多少,力气却大得很,可以把他打横抱上很久都不松手,但如今到底是老了,没力气抱着护着他,只紧紧拉着他的手,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走。
万幸虽住的是老平房,盖得却也结实,这么摇都没塌,两人平安出了屋,不敢靠院墙站着,只躲在小院中间,等到第一波震过去了还有些回不过味来,握着手面面相觑。
要说后怕自然是有的,却也没那么怕--他们这辈子什么没经过,现下竟连地震都不大怕了,也不担心再震一波房子塌了怎么办--只要彼此还在身边,手还握在一处,就什么都不怕。
那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天灾,人祸,一桩连着一桩,风云变色,遍地疮痍。
--而后天亮了,中国再次从废墟中站起来。
一九七七年,文革正式结束,转年就改革开放,好像眨眼间便换了个新天地。
这么多年,他们一起走过漫长的战争,经过洪水地震,撑过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到了最后最后,终于过上了真正太平的日子,便每一日都过得珍惜。
院子里的花草在文革时都被拔了,现下又都重新种了起来,那棵歪脖子枣树倒是一直幸存着,看了那么多年,他们也看出了感情,跟看自己小孩儿似的,不嫌它煞风景,也不嫌它从来没结过枣子。
虽说买好多东西还是得凭票供应,但物资终归丰富了不少,俩人夏天依旧爱在树底下支张桌子,煮点盐水毛豆,切几毛钱粉肠,一块儿喝两盅,或者单纯聊些家常,或者听秦敬讲几个段子就酒。
秦敬这段子讲得可有历史--文革时没书看,也没什么娱乐,他便关起门偷偷说些段子给俩人解闷儿,有旧时学过的,也有后来新编的,一讲便讲到了如今。
这些段子,说的是一个人,听的也只是一个人--他说,而他听,有听过很多遍的,却也不觉得烦。
一个接一个的故事,每一个都热闹欢喜。
再后来也有不少书读,他们定了份《小说月报》,也会看看诸如张恨水之类的作家写的爱情小说,但还是最爱读武侠--改革开放后打南边传过许多新作品,其中不乏精妙之作,但或许是人老了都念旧,他们依旧最欣赏还珠楼主,买了套新出版的蜀山从头读起。
写书的人早便去世了,这部书自解放后就再没出过新章,注定永远看不到结局。
可看不到结局也没什么关系,他们反而觉得这样一部书,没有结局才是好的。
老刘家前年搬到了大胡同那头,离他们家并不算远,两家便常走动走动。老刘因着早年说相声,文革时也难免吃了些苦头,不过许是天赋异禀,这么折腾都没能让他瘦下来,现下就更见发福,有时三人坐在一块儿,沈凉生和秦敬便要说他,你也运动运动,别老成天在家除了吃就是睡,这肚子可真没法儿看了。
“你们管我呢!”人说老小孩儿,在老刘身上体现得那叫一个明显,往往听见这话就要不乐意,嘟嘟囔囔地一脸委屈相,反像两人合起伙来欺负他似的。
秦敬和沈凉生倒是晚饭后总爱散个步,尤其是天暖和的时候,出了院子沿着街边慢慢溜达,一路跟相熟的邻居打打招呼,聊两句闲话,或自带个马扎去大悲院前的空场上纳凉--大悲院也在天纬路上,离秦敬旧时任教的小学就几步路,庙不大,香火却挺旺,文革时被砸过,后来又重修了起来,庙门口的两尊石狮子不晓得是打哪儿弄来的,看着竟不像新物,狮爪下的石球已被人摸得滑不留手,一群小孩儿在狮子边儿上窜下跳,大人们就坐在庙门前的空场上扎堆闲聊,说是佛门净地,却也满眼俗世喜乐。
不管文革时再怎么被批斗,秦敬对教过书的小学还是很有感情的,有时也会带着沈凉生回学校里看看。
学校门房一直没换过,自然知道秦敬以前是副校长,但因着他常年带课,熟人却还是多半叫他“秦老师”,秦敬自个儿也更爱听这个称呼。
学校操场上有株老桑树,正长在领操台旁边,夏天桑韧熟了,红紫的果实挂满枝头。沈凉生知道秦敬爱吃桑韧,也知道他八成就是为了吃才专拣这当口往学校里溜达,可亲眼见他趁学校放学了才溜进去偷果子还是觉得十分好笑。
桑树树龄老,长得也高,秦敬老了有些抽抽,人看着比年轻时矮了,兼又有些伛偻--文革时有回被斗狠了,受了腰伤,缺医少药地也没全治好,后来硬要站直了就腰疼。
沈凉生倒是仍身姿挺拔,看他想吃便登上领操台为他够了几个矮处的果子,见秦敬接过来就往嘴里送却又要说他:“你说你又不是饿死鬼投胎,回家洗洗再吃。”
天纬路离海河也挺近,有时他们精神好,便沿着河边一直往东走,走到火车站那头,站在解放桥边看来往的车船,听着从河上传来的,多年不变的汽笛声。
解放桥就是以前的万国桥,传说当年的建造图是出自设计埃菲尔铁塔的大师之手。解放前这座桥确实被归在法租界,也确是法国人建的,传说却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这座桥倒真跟埃菲尔铁塔一样,全用钢铁打造,这么多年过去,海河上的桥多少都被加固过,只这一座除了重漆一漆,就没见它动过大工程,却还是结实得很。
秦敬同沈凉生站在桥边,往对岸看过去--对岸是解放路,旧年叫中街,两侧洋行银行林立,来往的都是那时候津城里顶体面的人。
有回立在那儿,秦敬突地想了起来,当年有一次,他们也曾一起走过中街,然后站在河边儿往对岸看。
彼时从左岸眺望右岸,如今却是从右岸回望左岸--暮色中秦敬突似看到了两个人,推着一辆自行车,立在对岸与他们遥遥相望--那是年轻时的他们。
那刻秦敬也不管周围还有乘凉的人,蓦地伸手抓住了沈凉生的手。
他握着他的手,看着年轻时的他与他站在对岸,像是他们一起牵着手走过了一座桥,就过了四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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