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鱼(20)
“没有,”季安和却抽开目光转身迈了脚往巷外走,边走边说,“我们……”
季安和说着话,蓦地发现宋郁没有跟上来,他回头看着那个人还站在那个窗口,细细地打量着那串风铃,好像要将那风铃看穿了一样。
“走吗?”季安和又往回走两步,唤着宋郁。
“等等。”宋郁又轻轻摇了一下那风铃,才笑着冲季安和走过来,他脚步轻快,两三步凑到了季安和面前,吞吞吐吐,“那风铃……”
季安和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宋郁的下半句,才开口问道:“怎么了?”
宋郁想了想,最后还是开着玩笑,问道:“那风铃刚刚是不是要了你的魂?”
季安和睨了他一眼,解释着:“它和我小时候家里的一串风铃很像。不过后来……后来我家里的那串不在了。”
“很重要吗?”宋郁插兜跟着季安和沿着青石板路走下去,“我是说那串不在了的风铃。”
“不是很重要,只是一份生日礼物而已。”季安和低了头,看着脚下自己走过的青石板,末了,还补了句,“我父亲送的。后来他去世了,那东西也跟着不在了。”
宋郁不自禁地将目光移向了季安和,他伸手轻轻地牵过季安和的手,在季安和因为他的小动作抬头看他的时候,他紧追上了季安和的眼睛。
那双眼里多了点哀,也多了点愤。
但这些情绪在撞进宋郁那双眼里时,都像落进了深潭的小石子,渐渐地沉了底,没了踪影。
“我知道。”宋郁守着那双眼,轻轻地回应,回应着季安和,回应着季安和藏在眼底里没说出来的话。
“你知道什么?”季安和不以为然,苦笑着问道。
“没什么。”宋郁笑起来,眼睛弯作一处,慢慢地感染着身边那个心情微沉的人。他仍然一手紧握着那个人,又牵着那个人往巷外走去:“对了,带你去个地方。”
季安和点了点头,没问去哪儿,只是跟着宋郁走到了一幢楼下。
“这原来是我小时候和我姐一起住的地方。之前在这里学自行车,我那时候野得很,不好好骑,还摔过不少跟头呢。”宋郁开着楼下那道门,还回头看了不远处的那块空地,给季安和指了指。
季安和站在那儿,回头看了眼宋郁指的那块空地,好像听着他说着童年,好像每个男孩子都有过那个疯野不知愁的年纪。
他嘴角的笑容渐渐回来了,他又退了两步,仰头看向了这幢不高的楼。
古城没有高楼。
所以他的目光在天空与这矮楼间徘徊着,而一排飞鸟骤然闯入了他的眼。它们匆匆而来,又匆匆地往楼后的天空飞离。
就像这些年岁里,在他的成长与忙碌中,偷偷流失掉的记忆。
“这自行车是我们俩的,季先生……”
宋郁从这楼下门内的楼梯边陆续推着自行车出来,摆开在季安和面前,他看着季安和就安静地站在那里,仰头看着什么,他也跟着抬了头,却只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天幕。
“嗯?”季安和收回目光,看着宋郁推出来的两辆自行车。
“季先生会骑吗?”宋郁拍了拍其中一辆自行车的前座,问道。
季安和觑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跨上了另一辆自行车,脚踩着踏板,说着:“走吧。”
宋郁点了点头,骑了自行车走在季安和前面,他照顾着季安和的速度,骑得并不快,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还时不时地回头看着季安和,问道:“季先生不问我去哪儿?”
“反正是和你一起,哪儿……”季安和说,“都一样。”
“哪儿都一样?”宋郁慢下来,等着季安和和他并行,反问道,“不应该是‘哪儿都好’吗?”
季安和沉默了一阵,像是认真地思考了一阵,才侧目看着宋郁,点头:“临初嗯。”
反正是和你一起,
哪儿,都好。
第二十六章 近海
潮推沙起,云堆霞生。
青苍绵延的远山下是一泓碧波微漾的高原海子,像点缀在青山里的一粒翡玉,又像倒映着云端的眼眸。
它默然于此,看着月落日升,观着云卷云舒,阅着人世百态,听着岸边情人的絮絮低语。
宋郁从自行车的车兜里拎着刚才在来路上买的啤酒和烧烤,他们是从玉洱门出来,沿着路一直骑到了才村,穿过村庄里的白族屋檐,一路到了这儿。
“坐吧。”宋郁说完,就在这个金乌西坠而给岸边沙地铺上的一层金垫上席地坐下来。
“这就是,”季安和仍站在沙地上,潮声起落,他的话语也夹杂其间,“洱海?”
“嗯。”宋郁跟着那站着的人望着那一望无际的水平面,他不知道看过了多少遍的洱海,在今天却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风将吹得夕阳里的洱海波光粼粼;也吹得宋郁那半长的发纷乱起来,更将蓦然回首的有些人心头的那潭平湖,吹得起了涟漪。
“宋郁。”
“嗯?”宋郁抬手将自己被风撩起的碎发别在耳后,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自顾自地开了一罐啤酒。
季安和看着那个低头忙碌的人,突然有感而发起来,眼里是宋郁突然抬头看过去时理解不了的羡慕:“也只有这里,才能养出这样的你。”
宋郁有些疑惑地看了两眼季安和,但他没多问,只是晃了晃手腕,示意走过来的季安和直接拿自己手上的啤酒。
季安和走过来坐在了宋郁的左手边,一样的方向,看着霞光垂暮,看着青山下的村落升起了炊烟袅袅,又转眼看回了身边的人。
宋郁重新从手边的塑料袋里拿了一罐啤酒,他闷声喝下了一口,才开头。
“季先生,也只有这里,才能让我遇见你。”
季安和对着这样的话,眼里起不了什么波澜。哪怕他明知宋郁说的不是甜言蜜语,而是真心实意。
只是他三十岁了,没有那种对情爱热烈的心境,就像这一面平湖一样,可以因为风里的情话涟漪泛泛,却到底掀不起波澜。
他可以大方地承认他对某些时刻的宋郁动了心,却也只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大概也是当初宋郁可以对他交浅言深,而他做不到对宋郁交浅言深的原因吧。
宋郁将易拉罐放在手边,看着远山云烟,看了好一阵,突然开口,却问得轻飘飘:“它……不是不在了吧?”
“嗯?”季安和仰头饮酒的动作微微一顿,他再侧目时,对上了一双不算明亮却别有深意的眼,只那一瞬间,他像是已经被那双眼钉在了木板上一样,甚至忘了动弹。
宋郁答:“那串风铃。”
“你既然知都知道了,”季安和苦笑着,“又问什么呢?”
宋郁倏尔将膝盖放平,手往后撑在沙地上,表情惬意,让了人一种他不过是当睡前故事听听醒来就会忘得一干二净的错觉。
他懒懒地说:“只是想听季先生说。”
季安和却叹了口气,回望着宋郁,仍然坚持着什么:“要听我说,那就是没什么,也没什么可说的。”
宋郁点了点头,他没逼问下去。
“那我说吧,其实我真的,有时候很羡慕季同。”宋郁的眼光也瞥向了别处,“他离你这么近。”
还被你护着宠着……
宋郁的笑容添了点苦:“而且他之前也在今天那个巷口听到了那个风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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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正值季夏,道路两旁的树木枝繁叶茂,遮了半个巷子的天光。
路过巷口的季同回头望了一眼,没听清这风铃声到底来自何处,就转身牵着自己的女朋友追上前面领路的宋郁,略显兴奋地说。
“这里竟然有一家风铃店。”
“嗯,开了十多年了。”宋郁答话。
季同随口说道:“我家里之前也有一串风铃,跟刚刚巷口的风铃声挺像的。你不知道,那串风铃原来是我哥的,什么模样的我都不太记得了,就记得我哥挺喜欢在窗口摇那风铃。”
“嗯,是之前说的那个季安和吗?”
“对,我哥。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就他喜欢什么,我也就跟着喜欢什么,后来可能我妈也看出来我想要那风铃,就帮我跟我哥说了。”
季同仍然说的不以为意:“我哥那时候还挺不舍得的,眼泪都跟着掉,我就不敢要了。但后来他还是送我了,不过也可能是我妈跟他要来的。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串风铃给放哪儿了,大概我哥也忘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那时的宋郁和现在一样抿了抿嘴,目光冰冷。
但突然间他眼前那跟着冰冷下去的一川烟水,都被一手遮了去。
是季安和没来得及犹豫,便先抬了手挡在宋郁冰冷的一双眼前,像那天在风棚下给他遮天光一样,遮去了他眼底里的某些该称之为愤懑的情绪。
“与季同无关。”季安和平和地解释道,“我也不怨什么。”
宋郁合了眼,听着季安和最后那句过于平淡的话,心头却因这过分的温柔萌生了悸动。
“你一定很爱你父亲吧。”宋郁改了刚才的冰冷,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手覆上季安和的手,他拙劣地换了话题
“怎么这么说?”季安和问。
“因为那一个声音,你还会回头去找那个风铃。而且不是说是父亲送你的吗?”
“是,但我也只记得声音了,我现在都已经快忘了我父亲的模样了。”季安和自嘲地笑了笑,他举起了酒罐,邀着宋郁和那初升的月同饮,“他在季同才出生没多久,就去世了,这样算算都快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