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敬如宾(34)

　　不，也许从很久以前开始，复生就已经看透了，所以无论他怎么邀请，复生也很少到他的家里去。
　　他说他的家就是复生的家，可是那里是他和杨露的家，是杨露父母的家，从来不是复生的家。
　　沈复生陪着心思纠结的沈楼在窗边站了半晌，把一颗完整的香烟扔到垃圾桶里。
　　"我得再去研究一下方案，你去陪着患者吧。中午再开一次方案讨论会，下午一定得上手术台了。我会请别科专家来会审，手术责任告知书也会准备好，你们不用想其他的。"沈复生双手插着口袋道。
　　这一次在私人的场合他仍旧用那么冰冷的术语来称呼杨露，沈楼却不想再说什么了，他也没有资格再说什么。
　　"我知道，一切拜托你了，复生。"
　　沈复生笑了笑，窗外的天光使他清秀的轮廓无比耀眼："我可是最优秀的医生，我的目标是，永不失败。"
　　他永不失败，他手下的生命就永远会从他的手中重生。这是只属于沈复生的骄傲，任何人也无法企及。
　　沈复生看着弟弟挺拔走远的身影，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曾经的那个依赖着他的弟弟，是彻底地走远了吧。
　　"两个方案，第一，力保大人，因为心脏手术需要低温和体外循环，手术时胎儿有极大可能缺氧而死。但大人可以保住机能，以后再生育。"
　　"第二个方案，先将胎儿取出，再对大人进行治疗。但在剖宫产时，对孕妇的心脏负荷会增大，极容易引发危险。在心脏手术过程中，为免引起大出血，只能摘除子宫。"
　　中午的方案会中，沈复生把两个方案摆在沈楼面前，一一细致说明。
　　沈楼双目茫然地看着这两份冷冰冰的方案，半晌看向弟弟。
　　"我该怎么选。"
　　"我决定执行方案二，会同妇产科的专家一同会诊，同时做两台手术，也许会是三台。"
　　"三台？"沈楼茫然不懂。
　　"万一胎儿有状况，同样要对胎儿进行手术。这是手术责任告知书，请过目。"
　　沈复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笑道："知道你不会告我，我可以跟你保证，我是不会失败的。"
　　沈楼抬头看着他，沈复生的身影从来没有如此高大可靠，也从来没有如此冰冷理智。
　　原来工作当中的弟弟是这样的，怪不得，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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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036
　　怪不得什么呢？沈楼一直有些恍惚，无暇去细想过往。
　　他坐在手术室的门外, 看着一直显示着"手术中"的红灯, 身体里满是极度惊慌之后的深重疲惫。
　　奇特的是, 杨露在一门之隔的手术间里与死神争分夺秒, 他坐在这里, 却已经没有了一丝担忧。
　　因为复生的那句话，"我不会失败'，就仿佛把他全身的重担都卸了下来。站在他身前的不再是弱不禁风的弟弟，是能扛住世间一切黑暗的神明。
　　沈楼以前总将弟弟当作没有长大的孩子，因为他既任性，还有点迷糊，总是照顾不好自己。他觉得弟弟离开沈家，自己出来当一个小医生, 不沾沈大路的一点便宜，却还对沈大路和颜悦色, 简直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他的重点都错了。他以为重点是沈家, 是方妍，是沈大路，是他们的恩恩怨怨，是钱和利, 所以他觉得复生是个拎不清的怪人。
　　可是原来重点从来不是那些, 重点是医生，他一直都忽略的，复生是一个医生, 是一个医术高超的医生。
　　生与死的间隙，他只经历一次就快要耗干全部精力，复生每天都在经历着。
　　一条生命的重量就快要将他压垮，但复生的每一份工作都担负着一个人的性命。
　　他知道弟弟是多么心软的人，会在乎一朵花的开谢，在乎一只蝴蝶是否伤了翅膀。他不是董主任那样心坚如铁的人，注定他感同身受每一个人的悲喜恐慌。
　　小的时候看电视，复生就最喜欢八点档的大团圆结局，最后一定要所有人都好好地，欢欢喜喜地在一起，有一点点缺憾他就会难过很久。
　　"为什么女主角会死呢？"
　　"因为她生了很重的病。"
　　"为什么医生不治好她呢？"
　　"呃……因为医生的能力没有达到。"
　　"如果我是医生，我一定会治好所有人，让大家永远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
　　沈楼想起来了，复生喜欢所有人都开开心心地在一起，所以从一开始他就不会选择伤害孩子的方案。不喜欢分离，以他必须努力修炼自己，做一个不会失败的医生。
　　怪不得，他不想和沈大路敌对，也不想应付他这个大哥，大概是……他真的没有时间吧。
　　手术室里，消毒和麻醉完成，妇产科的专家很快为手术台上的孕妇实行剖宫产，顺利地取出婴儿。
　　接下来，就是摘除子宫的手术。
　　身后的手术台突起片刻混乱，有人惊慌汇报："婴儿心跳和呼吸都很弱，随时有窒息的危险。"
　　"心跳停止了！"
　　沈复生看了一眼还在紧张手术中的妇产科专家，走到另一个手术台前，接手婴儿的急救。
　　"沈医生，孕妇那边很快就轮到您做手术了！"
　　护士有些紧张地提醒道。
　　"我知道，不会耽误的。"沈复生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拿捏着手上的力道，对手中脆弱的婴儿进行施救。
　　"子宫摘除手术完成。"妇产科专家放下手中器械，沈复生把心跳和呼吸已经恢复的婴儿交到他手里，重新消毒换过无菌手术衣，站在了主刀位置。
　　麻醉医师立刻向他汇报了病人身体各项指标参数。
　　"暂时一切正常。"
　　沈复生点了点头，拿起手术刀，稳稳地划开病人胸膛。
　　日光在窗影间移动，很快被夜幕掩盖。沈楼低头坐着，过往今来在眼前穿插，几乎模糊了时间。
　　手术室上的绿灯亮起时，他有一种恍然如梦的虚幻感。
　　沈复生双手插着口袋从里面走出来，绿色的手术服显得他更加挺拔瘦削，他走到沈楼面前，口罩上方的眼睛露出温柔的微笑。
　　"恭喜，手术成功。"
　　"复生……"
　　沈楼拉着他的手，沈复生点了点头，抬手摘下口罩，朝外走去。
　　刚进办公室，他正要扑到茶水间，陈姐就端着一杯糖水过来。
　　"知道你辛苦，都给你准备好了！拿去，唉呦，甜齁我了。"
　　"谢向陈姐，你就是我的女神！"沈复生猛虎般扑了过去，搂着陈姐接过她手里的杯子，一仰头倒进嘴里。
　　陈姐腻得直撇嘴："过瘾了？"
　　"过瘾。"沈复生长叹了一口气，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你就是太逞强，不然能这么累心？不听你师傅的，他是过来人，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你不听他的话，早晚让你栽个大跟头，你就知道疼了。"
　　陈姐是护士长，每一台手术都得她来安排，手术当中的突发事件她也往往第一时间知道。
　　这一次勉强地既要保住大的又要保住小的，即便事先做好一切最坏可能的预案，真的发生时还是让人捏了一把汗。
　　"这个真的不算什么。"沈复生不是谦虚，这并不是很复杂的手术，也不算罕见，只是需要把控时间。他最擅长的就是把控手术时间。
　　"因为我很快，而且不是一般的快。又快又稳，不是超级厉害的吗。"沈复生用手比着刀，一脸得意。
　　陈姐接过他手里的杯子："你就得瑟吧，"
　　她摇着头去洗杯子。
　　沈复生似乎把生活当中所有的懒散和迷糊所节省下来的精力都分摊到了手术台上，所以他在手术台上总是比别人更加清醒，迅捷。
　　可是他又太过追求完美，不懂得取舍，总是勉强自己。
　　前段时间收治的一个久病床头的老头，儿子儿媳都不愿意给他治了，只想让他临走前过得舒服点。沈复生说可以治，让原本心如死灰的老头重新燃起生的希望，可是晚辈不愿意，指责沈复生想骗钱，闹得不可开交。还是董主任使了手段两头安抚，最后一群人带着老头转院了事。
　　沈复生气得好几天没吃下饭，一直念叼着"我能治好他的，我确定我能治好他！"
　　也许他的确有天纵之资，能做成别人做不到的事，可是这个世上终究不是简单的两极分化，最复杂的永远是中间地带。
　　他们既不好，也不坏。既不算正，也不是邪。总是身不由已，总是情有可原。既无意害人，又最有可能带给别人最大的伤害。
　　陈姐只希望，沈复生永远不要受到那些人的伤害。
　　"复生？复生在吗？"有人在门外叫道，陈姐走出来，发现是沈复生的那个哥哥，而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刚刚还在的沈复生不知道去了哪里。
　　"沈医生可能洗澡去了，你有什么事吗？"
　　沈楼举起手中拎着的餐盒。
　　"复生做了一下午手术，我想他还没有吃饭，给他买了点。"
　　陈姐露出笑意："嗨呀，太谢谢了，你这些天也怪累的，还得分心记挂着沈医生，你也不容易。"她过去接过沈楼手中的餐盒。
　　沈楼见她抽着鼻子闻了闻，眉头微皱，心里陡然紧张起来，不知道哪里不对。
　　陈姐却立刻又笑起来，把餐盒放到桌上。
　　"我也给沈医生留了饭，我受董主任的托付，都照顾沈医生好几年了，你不用担心他。快回去休息一下吧，你也几天没合眼了。等你媳妇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还有得你忙呢。"
　　沈楼点了点头："劳烦您了。"
　　沈楼离开不久，沈复生就擦着头发进了办公室。陈姐已经拿出给他准备好的饭菜。
　　"快，先来吃一口再下班。"
　　"怎么有香菜的味道。"沈复生擦着鼻子。
　　"你哥给你买的饭，他这两天也是够累的，还记得给你买饭，可惜你不吃香菜，浪费了。"
　　沈复生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
　　"没有办法，基因让我不能闻香菜的味道，我也不想挑食。下一篇论文就写这个吧，论香菜与人类进化。"
　　陈姐笑着拍他："别贫了，赶紧吃了饭回家休息。"
　　沈复生吃饱了饭，打车回到家里。
　　林誉正坐在客厅里看着新闻，电视上还是一张熟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