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痒(84)
刚才有片药粘在上膛,此刻苦味挥发出麻了半个口腔,喝了大半杯水才稍稍缓解。
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倏然亮起,右下角有FaceTime提示,来电人是陆炡。
闻珏放下水杯点了接听,加载两秒后画面中出现人像。
自两年前陆炡被内部处分后,他主动请辞检察长一职。
陆炡从政的父亲勃然大怒,亲自插手将人遣回国。
彼时内陆有个县城的检察院,地方偏僻,黄沙漫天,连续几年无人报考。
干脆把陆炡送过去,好好磨一磨这一身的尖刺。
当时陆炡把闻珏送到加州,一切安排妥当后,说一有空就飞过来看他。结果因为身份问题,被限制出入境。
这两年陆炡的变化,除了受气候影响,比在新加坡时皮肤糙了点,黑了些,最大的就是他通话视频里的背景。
以前连块地毯都追求意大利纯手工羊毛,现在桌边赫然摆着个磕凹的不锈钢保温杯。
等陆炡看清视频里的人,浓密的眉拧起,“这才一个月没见着你人,怎么瘦成这样?”
闻珏向后捋了把额前的湿发,尽量离屏幕远些,显得脸颊没那么瘦削,“最近白天热,没什么胃口。”
“那也得尽量吃,别把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你的身体——”
“好。”闻珏笑得无奈,适时打断陆炡的长篇大论,耐着性子说:“明天就让营养师加餐。”
卧室门被敲了两下,裴安拿着吹风机进来。
闻珏让他先放在桌上,他抿直唇角走过来,正巧入镜与屏幕上的陆炡的对视。
打扰到两人的通话,裴安微微颔首以示歉意。随后看向闻珏,语气礼貌而稍稍强硬,“闻先生,您感冒刚好,还是多注意身体。”
闻珏只好让陆炡稍等片刻,用几分钟时间吹干头发。
再回到屏幕前时,对上陆炡玩味的表情。
“这是照顾你的男护工,长这么嫩?”
“嫩”字咬得音稍重,添了几分不可言说的颜色。
闻珏觉得甚是怪异,但还是稍微详细说了一下。
护工姓裴名安,华人。
刚二十一,在加州勤工俭学,读护理专业。
性格沉静话少,工作细致稳当。又得知他为签证问题苦恼,所以闻珏长期聘用了他。
等解释完,陆炡一副“原来如此”的做作表情,尾音拉长,“我还以为你有私心,毕竟这小男生长得有点像你小舅子。”
意识到说得不准确,陆炡及时补充:“前的。”
突然提到宁嘉青,闻珏愣了一瞬。
后知后觉品出话里的意思,他僵硬扯了下唇角,表情不禁莫名其妙。
知道自己这玩笑开得也没意思,陆炡轻咳一声,脸上恢复正经,“不过这两年宁家因为他的缘故,真是面上风光,政商两界独一份。”
虽没有直接联系,但圈子就这么大,闻珏对宁嘉青的事也算清楚。
泰缅边境海峡正式开通后的半年,宁远集团凭借海峡代理权,收获经济效益远超当初预计。
后宁嘉青与边境政府二次合作,招商引资,对外宣告重启玛伦普工业园建设计划。
此项目政治影响远大于经济意义,发布会时宁嘉青被拍摄的单人照片,被连续两期刊登在国际人物报封。
想起自己曾俯瞰工业园那篇荒芜的土地,心中建起的蓝图无疾而终。
闻珏唇角微扬,轻声说:“他比我有魄力。”
气氛沉静片刻,陆炡离屏幕近了些,犹豫须臾,还是告诉他:“这个月底,他应该会来太浩湖。”
陆炡被他父亲带到酒局,听到些消息。
京城做物流出口贸易的龙头,宋氏集团。
创始人宋老爷子八十八岁大寿,退位后一直在内华达州的首府养居。
当家不久的长子,宋冶平。为表孝心,包下太浩湖周边一整个度假酒店,举办为期九天的寿典。
华人圈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被邀请,来的宾客皆用最高规格礼待。
“且不说海峡通行后,宁远集团租用的是宋家的货船。”陆炡话间带了几分戏谑,“宁嘉青现在很是抢手,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这位‘女婿’,面上的话他也不得不来。”
此时画外音一声“陆检”,对方语气有些急。
似乎手上重要案件有了新进展,专程找到他的住处。
闻珏让他先处理工作,尔后切断了视频通话。逐渐熄暗的屏幕,映着瘦窄的倒影。
其实知道宁嘉青来与不来并不难。
宋老爷子与闻珏的爷爷是多年好友,生意来往密切,必然会邀请闻家。
而且这两年闻璟行因工作与宁嘉青见过几次面,给弟弟打一通电话一问便知。……心中似文火闷烧,又瞬间熄灭冷却。
即使宁嘉青来太浩湖又如何,难道自己要拖着这幅身子,上演一场悲情话剧,骗人回心转意?
当初对人起疑心的是他,瞒着病情决议要走的人也是他。
仅因他人三言两语,心中又起杂念。妄想扰人清净,如可这般贪心?
闻珏不禁落寞一笑,伸手合上了电脑。
这几日晚间凉风,裴安检查好门窗,抚闻珏上床休息。
整理颈下枕头时,耳边回响起陆炡的话,闻珏抬起眼,头一回仔细去看护工的外表。
皮肤白皙,鼻梁挺直,眼皮单薄。
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相像,也只是一点而已。
裴安注意到他停留的目光,迟疑道:“先生身体不舒服吗?”
闻珏摇了下头,“想问你学校是不是快放假了。”
“二十号最后一门考试。”整理完毕,裴安直起腰,“上午就能考完,下午我过来陪您去医院。”
他话里带着安抚的意味,声音轻了些:“医生说骨肿瘤大概率是良性的,多做检查也是为了安心。”
闻珏轻闭上眼睛,淡淡地说:“不碍事,我习惯了。”
不知是习惯周而复始的检查,还是习惯接踵而至的遗传疾病。
这话听在裴安耳朵里,忽然为雇主心酸。
不出闻珏预料,在陆炡告诉闻珏宋家寿宴的事情后,没过多久父亲便给他打了通电话。
例行慰问完身体状况后,又含糊着说了这件事已经定在月底。
但闻璟行要去东南亚出差,事出紧急,脱不开身,便想让闻珏代为出席。
关于宋家在过往的事上,父亲深知对闻珏有所亏欠,话中带了几分恳求:“知道你现在不喜出入这些场所,爸想着将贺礼寄给你,届时提前过去露个面就回来,至少名声上得好听……”
三天后的下午,闻珏收到一尊紫檀雕古董,附一封邀请函。
短时间内能送到国际包裹,看来父亲这是先斩后奏,临时知会他一声。
宋老爷子的寿辰恰巧是闻珏预约住院的日子,所以他提前四五天带着寿礼到了度假酒店。
这边离太浩湖很近,步行可到。度假酒店面积占地约两公顷,处处竖着印有集团logo的定制花篮。
距离寿辰当天还有几日,酒店宾客寥寥,大多是驻外员工在张罗准备。
闻珏将礼送至记账处,简单和几位宋氏本家的人寒暄几句后准备离开。
回去的车程五六个小时,避免麻烦先让裴安送他去了洗手间。
无障碍卫生间的门打开,闻珏缓缓移到洗手台前。
洗净手后,又湿了湿脸。
望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色,疲累地深呼了口气。
只是坐了半天的车,脊背僵硬得如一条钢板,胸腔的气似乎都不能连贯供应。
平时运动量有限,多半时间在静坐和沉睡。这次一出远门,才发觉身体已被遗传病蚕食到这种地步。
他突然想起母亲被病痛折磨的最后几年,用尽最后的命数生下弟弟。
身体像一只亟待撑爆的气球,却陡然没了气儿,留下一具枯槁干瘪的皮囊。
闻珏想过死亡,也不惧死亡。只想死的时候,别这般难看。
扯过一张纸巾擦干手,要走时余光瞥到一隅银色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