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痒(75)
将桌上散落着的所谓证据一一叠好,放进装着就诊记录的纸袋里,“垃圾我就带走了。”
外面下起了雨,闻珏披上件外套,临走前对从刚才就沉默着的陆炡说:“这家的牛排还不错,如果饿了的话,检察长不妨可以尝一尝。”
转过身时,听见陆炡说:“你怎么知道没有直接证据?”
闻珏手上动作一顿,轮子缓缓停下。
“我手里已经拿到记录下当时车祸发生的行车记录仪,只是距离事故现场太远,像素实在不尽人意。不过我已经送去刑侦技术部恢复,最迟明晚就能拿到高清视频。”
“闻珏,我说过会让你对他死心……就一定会。”
回枫香晚苑的路上,雨势渐大,雨珠被风斜吹着摔碎在计程车的车窗上。
那些被称作垃圾的东西,此时正被闻珏持在手里。
借着窗外路灯的光,在车厢里久久地看着。
司机瞄了一眼后视镜,见他盯着那几张纸许久,连姿势都未动一下。
想到这位乘客坐着轮椅,又在中央医院前面的路上车,手里的东西是从印着医院标志的纸袋里拿出来的。
他好心劝道,“其实看开了,人这一辈子,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程。早点走也好,晚点离开也罢。不管手脚健全的,还是缺胳膊少腿的,其实最后都是一样的结果……不如当下开心点,想吃什么吃什么,想见谁见谁!”
突然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不妥,司机尴尬地笑了两声,“我这人没读过什么书,没文化,说话也糙,说错了的地方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闻珏笑着摇了下头,“其实您说得对。”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回纸袋,轻声重复着:“应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见谁就见谁。”
不过晚上七点钟,雷云天阴沉得如临黑夜。
闻珏刚进屋,还未来得及换下被雨淋湿的衣服,轮椅侧兜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宁嘉青。
闻珏接了电话,听见对面说:“外面的雨下大了,到家了吗?”
“刚到家。”知道他想问什么,闻珏说:“其他的体检报告已经拿回来了,医生也说一切正常。”
“那就好,回来得路上没被淋湿吧?”
“一点。”
“把衣服换了,头发记得吹干,别感冒了。”
你一句我一句,平淡琐碎的对话。
却让两人谁也舍不得切断,聊了再聊,说了再说。
终究是宁嘉青那边还有个应酬安排,不得不挂了电话,说:“我尽量早点回来,少喝酒。”
闻珏笑着“嗯”了声,“那我提前煮好糖水,放在冰箱里等你回来喝。”
放下手机,闻珏突然觉得衣服只是稍微湿点,不碍事。还是提早熬下糖水要紧,等宁嘉回来时口感正好。
他拿了食材,到厨房洗净切碎。
转动轮椅时碰在旁边台子上,较大的纸袋“欻拉”从侧兜掉落在地上。
闻珏垂眼看着地上的牛皮纸袋,世界突然静默下来,只剩砂锅里的水逐渐沸腾。
片刻,他伸手捡起,随手拉开一旁抽屉放了进去。
又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精心备着做糖水用的食材。
调至小火,定好时间,闻珏扣上砂锅盖子,用厨房纸擦干净周围。
只等着想吃的人回来吃,他也等着见想见的人。
这会儿才想起被雨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洇得发痒。
再确定一遍定好灶火的时间无误后,闻珏拿着干净的衣服去了浴室。
温水从花洒落下,水声掩盖了窗外的雨声,也盖住了门铃声。
应该在酒桌上的宁嘉青,举着一束花站在别墅门外,伞都倾向了手里的花朵,西装肩头湿了大半。
本想着推了应酬,买束花回来给闻珏一个惊喜。
可按了几次门铃都无人响应,他只好自己开门进来。
刚一进门便闻见熟悉的甜丝丝的味道,宁嘉青扬起唇角,捧着花束轻步走向厨房。
却没见到闻珏的人影,只有正在火上熬着的砂锅。
隐约间听见水声,大概闻珏在洗澡。
宁嘉青把花放在一边的台子上,戴上手套掀开砂锅盖子。
糖水清甜香气扑鼻而来,依旧是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味道。
此时恰好到了定时时间,火灭了。
宁嘉青想起闻珏曾嘱咐家政阿姨,切记糖水煮好后再放黄冰糖。
他蹲下身子,挨个拉开抽屉去找冰糖……看见一个棕色的纸袋。
宁嘉青伸手从黑暗里拿出,纸袋上印着中央医院的标志。
第60章 你自由了
被水浸泡得褶皱的手指按下开关,温热的水流骤然停下。
闻珏伸手向后捋了把脸,垂下的睫毛洇着水珠。
换作平常十五分钟能结束的淋浴,硬生生地拖到了四十分钟。
——洗澡的过程中,他发现后背突然僵住失去了知觉。
这在早期强直性脊柱炎中属于常见现象,一般活动后会明显缓解。
可对下肢不能活动的截瘫患者来说不是一件易事,闻珏将花洒的水流调至最大,用手按压了许久。直到腰脊处能感受到水流的温度,才轻轻呼了口气。
勉强擦干身体换上宽松的睡衣,闻珏湿着头发从浴室出来。
想着这会火应该停了,糖水不能闷太长时间,否则雪梨肉会碎掉。
闻珏到厨房门口时,推着手轮圈的手缓缓停下。
牛皮纸袋倚在桌台横放的花束边,宁嘉青单手持着张纸的边缘垂眼静静看着。
听到声响,他抬头看向闻珏,翻过手腕将纸张的内容示向他。
身后负着满窗的黑夜,他脸上白,嘴唇也白,轻声问:“你在调查我?”
看到是陆炡给他的调查资料时,闻珏搭在轮子上的手指僵硬着蜷起,又很快放松下来。思忖两秒,他简短地说:“今天陆炡找过我。”
空气良久的沉寂,而窗外倏然大雨倾盆。
宁嘉青面色依旧平静,只是眼底红,“闻珏,我只问你一句。”
“关于那起差点要了你命的车祸。”他胸前微微起伏,声音低了些:“你有怀疑过我吗?”
闻珏没立即回答,侧头看向雨夜。
片刻后,安静而沉着地说:“嘉青,我曾答应过你的母亲。无论如何,都照顾好你。”
答非所问,是委婉的承认。
又最怕,情不由衷。
宁嘉青克制平静的脸上,终于变得难以置信,又生出愤怒和绝望。
而他最终没有将情绪转换成任何语言,只是轻轻颔首,哑声说:“你之前让我想清楚,我现在想清楚了。”
“作为一只巢寄生幼鸟,应该有自知之明。”
他用尖锐的背部企图把其他幼鸟推出巢外,妄想独占宿主鸟的全部温暖与食物。
可贪婪幼稚的伎俩最终被宿主鸟识破,惩罚便是被丢在遗弃的巢穴中自生自灭。
宁嘉青背对着他将纸放在桌上,低头说:“从现在起,你自由了。”
尔后不作犹豫地大步离开,手臂蹭过闻珏的肩膀,没再看他一眼。
黑夜飘风急雨,适时从远方传来闷重的雷声。
僵硬的手指推着手轮圈,慢慢停在桌台前。
闻珏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久久看着那张日期为11月25日,时间为零点二十五分的监控视频复印纸。
左上角是闻珏被抬上的那辆救护车,有一滴水渍将纸张褶皱。
他伸手去摸,指腹沾上一点灰色的油墨。
脑海里又闪过宁嘉青的问他的问题。
——怀疑过宁嘉青与车祸有关吗?
在十分钟前面临这个问题时,否认应是最优的回答。
必要时还应该将他与陆炡的话转述给宁嘉青,来证明自己对他的信任。
然而心虚时话最多,最密,也最无用。
闻珏想,自己大概率是信任宁嘉青的。
但与之对立的是小部分的怀疑。
猜疑是人之劣根,像四季植物,哪怕两人之间坚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