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51)
“我那时候对人情世故的了解实在乏善可陈,我只以为他因为竞赛压力太大而导致情绪低落。”江雨生自嘲,“后来回想,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在谋划如何对我下手了。”
“我真不理解。”敏真说,“一个人要多冷血无情,才会对相爱的人下手。”
江雨生冷冷道:“那是因为他并不爱我。”
爱是高尚纯洁伟大的。卑劣污浊渺小的,只是借爱之名行自私之事的人类罢了。
而十六岁的江雨生就如同一只对险恶一无所知的幼鹿,在鲜花嫩草的引诱下,一步步踏进了猎人的陷阱之中。
江雨生说:“我信任他,从不曾想过他会暗地里想要除掉我这个竞争对手。而且会用那么卑劣的手段。他可以让我生病,错过竞赛或者发挥失常。可以直接和我说他想要那个出国名额,我又不会和他争。但他都没有。他直接动手毁掉我。”
要一举毁掉一个优秀的学生,最快捷的方式,就是让他背负上作弊的罪名,直接失去竞赛资格。
“初赛前夕,徐怀仁对我说,他的师兄能从另外一所大学里弄到了许多质量更好的参考题,比我们的老师给我们的要好许多。但是他手头拮据,想找我借点钱去买。”
江雨生用他最为冷静的语气,诉说着这段人生中最惨痛的往事。
“那时候他生日快到了,我理所当然觉得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买了考题给他做礼物。于是我和那位‘师兄’联系,用我积攒了一年多的零花钱和奖学金,买下了那份‘参考题’。”
敏真虽然其他的生活经验不足,但是学业考试上,她已驾轻就熟。光是听江雨生说了个开头,她就立刻知道陷阱是什么。
“那是一份泄露出来的真考题,是不是?”敏真嗓音颤抖,“他陷害你作弊!”
江雨生平静地点了点头。
“很不凑巧,刚好那两年,是高校里考试舞弊最严重的两年。英语四六级和各种资格考试,考题泄漏几乎成为常态。有关部门决定展开严打,我恰好撞在枪口上。”
徐怀仁则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借口这份礼物太昂贵,坚决不肯收。江雨生自己则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参考题”做了。
“初赛前一日,我被辅导员叫到办公室。”江雨生说到这里,嘴角反而还勾起了浅浅的弧度。
“有两名公-安干-警在等着我。他们核对了我的信息,确认了我的购买行为后,告诉我,我因为参与到一起相当严重的考试舞弊案中,有可能面临被起诉。”
作者有话要说:
发觉我很喜欢写“苦难造就人”这个梗。
不过徐怀仁的故事到了尾声了。
千亿的郭总已经摩拳擦掌准备上场被打脸了。
第62章
幼年的经历赋予了敏真临危不乱的优秀品质。
越是紧要关头, 她反而越能迅速镇定下来, 大脑开始高速运转,理性分析现状, 找出最佳应对策略。
她沉吟片刻, 说:“你购买的时候并不知道那是真考题。”
江雨生说:“是的。但是我不能证明我不知情。”
“徐怀仁可以为你作证。”
“我当时不想把他牵扯进来。”江雨生苦笑, “而且当时我觉得他也肯定不知情,而且他也并没有接触过这份试卷。一切行为都是我自主发起的, 和徐怀仁无关。”
敏真急道:“怎么会无关?是他诱使你去购买参考题的。”
“是啊。”江雨生轻吁, “不过你不用担心。即使我当时犯了蠢,可公安却有火眼金睛, 看出我有所隐瞒。他们手段高超, 很快就套出了我的话。于是徐怀仁也被传了来。”
“然后呢?”敏真就像在追着一部悬疑推理剧, 正进展到案情水落石出的阶段。
江雨生讥笑道:“还能如何?徐怀仁一口否定,说他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任何‘参考题’的事,更没有表示过想购买。”
敏真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觉得愤怒,但是并不意外。
江雨生笑着摸了摸外甥女柔软的头发, 对她发自内心地怜爱疼惜。她对自己的感情是如此地真挚热烈, 对自己十多年前的遭遇都能牵肠挂肚。他或许失去了爱情,但是他并未失去生命中的至宝。
他体会过人世间最冰冷的恶意, 见识过最卑劣自私的行为。
徐怀仁不是独自一人前来的。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同学。就徐怀仁说,这位叫孙晴的女生是和他关系密切的好友罢了。
而此时, 孙晴却腰身变成了徐怀仁的正牌女友, 前来替他的人品作证。
这对情侣异口同声地坚持,徐怀仁和江雨生是竞争关系, 平日里除了一起复习外,接触不多。徐怀仁对这份参考题毫不知情,他的行动都和孙晴在一起,也并不知道江雨生平日里做过什么。
孙晴不仅提供了两人正在交往的证据,还当着院校老师和公安干警的面,激忿填膺地控诉江雨生这些日子对徐怀仁的骚扰。
“他一直在追求徐怀仁,他喜欢男人!”江雨生记得孙晴当时打了腹稿般信口开河,“我们怀仁总是尽量避开他,又看他年纪小,也不和他计较。他却变本加厉,追求不到就要毁掉怀仁!”
徐怀仁这时补充道:“前阵子我过生日,江雨生说要送一份特别的‘参考题’给我做礼物。我不敢收。当时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还和辅导员提过。”
辅导员当然出面为徐怀仁作证。
“证据是我送给徐怀仁的生日卡片,上面有我亲手写的祝福和情话。”江雨生说。
江雨生在上面写了一句:“感谢上天让我们相遇,愿我们的爱地久天长。”
再讽刺没有。现实情形同江雨生所感激和期待的截然相反。
徐怀仁当时委屈地控诉:“江雨生似乎脑子有问题,他觉得我和他是一对同性恋人,正在热恋中。他完全不顾我的拒绝,一厢情愿,经常对我说些令人尴尬的话。我早就烦不胜烦了,但是看他年纪还小,不想和他计较。本想着竞赛结束后就不用再见面,没想到他居然想要陷害我……”
敏真第一次听到这么恶毒的陷害,手脚冰凉。
一环套一环缜密的锁链捆在了江雨生的身上,让他百口莫辩。当时的江雨生,才十六岁的孩子,他该多么绝望、痛苦和愤怒。
“我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具体感受了。”江雨生却说,“当人受到巨大的刺激和伤害的时候,身体会调动保护机能,让人尽可能地麻痹你的感受。”
“但是你肯定受到了相当大的刺激。”
“那确实。”江雨生说,“就此颠覆了我前十六年人生里对世界和世人的认识。并且,破坏了我和家人之间的关系。”
“可是,”敏真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
“一样米养百样人。”江雨生说,“这个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社会新闻从来不会重复。人性是这个社会里最琢磨不透、变幻莫测之物。”
敏真焦急地问:“那他们都信了徐怀仁的话了?你被起诉了?”
“一半一半。”江雨生安抚她道:“事情没有发展到最坏的一步。老师为我作证,表示我成绩极好,根本用不着作弊。公安认为我购买试卷是凑巧行为。但是——我依旧被取消了参赛资格。”
徐怀仁并没有受到影响。就在他去参加竞赛的时候,学校决定给予江雨生取消学位的处罚,并且通知了家长。
那个时候,江雨生是个迷恋男人的变态的传闻,也已传遍了校园。
敏真的眼眶红了,轻声说:“你当时肯定很难过痛苦。外公就是这样把你赶出家门的?”
江雨生记得,当年的他,是先听到姐姐那一声惊叫,然后才感觉到皮带抽在背上的火辣辣的疼痛。
闷热的初夏,小屋里闷热如蒸炉,所有人都汗流如浆。
江父喘着粗气,使出全身力气扬起手中的皮带,没头没脑地朝小儿子苍白瘦弱的脊背上抽去。皮带的扣盘打在脊骨上,几乎可以听到骨头裂开的声音。
江母已躲去了隔壁,不敢阻止丈夫,亦不敢看着儿子受刑。
只有姐姐江云生在哭着哀求:“爸,你停停吧,会把雨生打死的!他不懂事,可以教他……”
可是江父置若罔闻,已打红了眼睛。
江雨生至今记得父亲咒骂自己的话:“孽子!不要脸的东西!变态!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还回来做什么?你怎么不去死?”
江雨生一言不发,死死咬住嘴唇,不久就感觉满嘴铁腥味。而背上的伤痛连成了一片,也渐渐麻木。
忽然啪地一声,皮带竟然断了。江父怒火不减,丢掉皮带,转身去找其他工具。
江云生扑过去从父亲手里夺下扫帚。江父发狂之下,竟举起凳子要朝儿子砸过去。
好在这时江母冲了出来,扑到江雨生身上。
江父气喘吁吁地停住了。
江母和姐姐抱住江雨生,嚎啕大哭。江雨生却一脸木然。
“你儿子才十六岁呀!”江母如受伤的母兽,发出悲痛的哀嚎,“你把他管得那么严实,他什么都不懂呀。”
“他喜欢男人,这难道也是我教的?”江父咆哮,“他将我的面子,我们江家几代人的脸,全部都丢光了!现在外面还有谁不知道我们家养出了一个变态?”
“我不是变态……”江雨生呢喃。
家人一愣。
“你说什么?”江父大吼。
“我不是变态!”江雨生提高了音量,无畏地直视着盛怒中的父亲。
这一刻,江雨生不再畏惧这个记忆中一贯高大强势、不容抗拒的父亲。他不再是个一座镇压着他的山,不在是一堵挡住天空的墙。徐怀仁或许卑劣无耻,但是至少他将江雨生从封闭的世界中带了出来,让他呼吸了外面的空气,接触到了更多的可能。
江雨生后来想,自己体内肯定深藏着叛逆的因子。所以哪怕被父亲高压管教了十六年,一贯循规蹈矩、温顺听话,可是一旦产生了逆反之心,就会义无反顾地遵循本性而去。
“我不是变态!”江雨生记得自己当时疯狂地朝父亲大喊,泪如泉涌,“我就是喜欢男生而已。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喜欢他。我不是变态!”
江父回以狂暴的斥骂,推开阻拦他的妻女,狠狠踹向江雨生。
江雨生摔得鼻青脸肿,头撞在墙角,脑中嗡嗡作响。
是母亲替他挨了第二脚,姐姐则拼命把江雨生拽起,拉开了门,将他推了出去。
“你先出门躲一躲!”江云生把外套和一小卷钞票塞给弟弟,“快走呀!”
江雨生一手抓着衣服和钱,一手抹去满眼淋漓的泪,埋头奔跑。
父亲咆哮的声音传遍整个小区:“你滚!走了就别再进我的家门!我江家再也没有你这个恶心人的狗东西——”
江雨生被楼道里的杂物箱绊倒,手肘在墙壁上蹭落一大快皮,鞭痕累累的背上血迹斑斑,汗水浸入伤口,辣如火烧。
可是江雨生没有放慢脚步。他手足并用地爬起来,佝偻着少年单薄孱弱的背脊,像一条被人追打的流浪狗,喘着,哭着,光着脚,逃出了家属楼。
外面的夜风竟然如此温柔,还有花香掺杂其中。
江雨生背对着家属区温暖的点点灯光,一头冲进了都市幽暗迷离的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