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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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小窗,像一只小乌龟,在手术室外等候室的地板上一格一格爬走。
自西向东,瑰丽的晚霞笼罩天际,转眼夜幕降临。都市的灯火也从稀疏转为绚烂,又逐一熄灭。人们结束了劳累的白日和喧嚣的夜,开始进入梦乡。
只有在医院,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并不大。
病人和医护人员在走廊里来去匆忙,手术室门上的灯已亮了许久。
男女老少,健康与病弱,新生与死亡,相聚与别离,爱与恨,铭记与遗忘……全都汇集在这一条短短的走廊里。
世上所有的人都要从这条走廊走过,没有捷径,别无其他选择。
敏真瘫倒在江雨生的怀中,已昏沉沉睡去。可大人们没有一人能合上眼。
于怀安手握一支小小的十字架,在闭目祷告。郭信文陪在她身边,轻拍着她的背,随她一起默念着祷告词。
郭信文曾和江雨生说过,他们这对前任夫妻并不是虔诚的教徒,半年都进不了一次教堂。可是在这个亲人生死攸关时刻,他们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后,只有将所有未知寄托于信仰。
他们向那不可及的神灵祷告,乞求他的宽恕与垂怜。
相信此刻的手术室里,于怀平躺在聚光灯下,如沐圣光。
江雨生抬头朝顾元卓看去。
顾元卓心中亦微微一动,侧过头来,在他额头上吻了吻。
“元卓。”
“嗯?”顾元卓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江雨生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胸膛上。
“元卓。”江雨生又唤了一声。
他凝视着爱人目光饱含着无限的眷恋与深爱,如望着这世上最珍贵的瑰宝。顾元卓融化在了江雨生这浓烈的目光之中,深深沉醉进去,与他交融成了一体。
两人手指交握,掌心相扣。
“顾元卓,”江雨生轻声说,“你不要死,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顾元卓明白他的意思。
他紧拥住了江雨生,唇贴在他泛着冷汗的额角。
“不会的。我好不容易才回到你的身边,我们至少还有五十年的光阴要一起共度,我才舍不得死。我连眼睛都舍不得闭,手也舍不得松开。”
所有的怨怼与分歧,在生离死别面前,都是一粒渺小的尘埃。
在时光无边无涯的荒原里,在命运转折顿错的歧路中,生命是一束稍纵即逝的光,爱却是一场永不停歇的风。
就像一朵花苞裂开,在月下缓缓舒展着花瓣。当一段生命停止,另一段生命却回归了大地。
那一道奇异的脉动,被最有灵性的孩子捕捉到。
敏真忽而开口道:“我听到了。”
大人们都惊讶地看向她。少女依旧靠在江雨生的怀中,双目闭着,显然是在梦里呓语。
敏真呢喃:“我听到了……是心跳声……”
谁的心跳声?
手术室的门打开,主刀医生大步而来。
于怀安猛地起身:“杨主任……”
那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端正的面容,笑意轻快。
“手术很成功,怀安。你哥已复律成功,很平稳的窦性心律……”
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耳中嗡嗡作响,只能捕捉到医生的一点只言片语。
“……还没有脱离危险期,要在无菌病房里观察很久……只要没有排异反应,他就会没事的……”
“怀安,你哥好像突然有了斗志。我想他会坚持过来的!”医生拍了拍于怀安的肩。
大人们如何狂喜,如何庆幸,敏真都不知道。
她在半睡半醒中,隐隐听到有女声在吟唱。那嗓音优美空灵,仿佛来自天堂。
In the arms of the angel.(依偎在天使的怀里)
Fly away from here.(远离这里而去)
From this dark cold hotel room.(远离了黑暗冷寂的房间)
And the endlessness that you fear. (和你惧怕的无止境)
You are pulled from the wreckage of your silent reverie.(你从寂静幻梦的残骸中挣脱出来)
You\'re in the arms of the angel.(依偎在天使的怀里)
May you find some comfort here.(在这里,或许你能将心抚平)
(注2)
***
江雨生一家离开医院的时候,正是午夜最寂静的时刻。
顾元卓先带着困倦的敏真去停车场,江雨生同郭信文讨论了一下这次绑架的后续事宜,又宽慰了于怀安一番,才离开了医院大楼。
月光如泉水,注满整个医院的庭院。夜风湿暖,带着雨水的气息自远方而来。一株影树花开似火。
那个年轻的武警士兵孤零零地坐在树下的长凳上,躬身垂首,半隐在黑暗中。
他想必已在那里坐了很久。影树的红花脱离枝头,噗噗地落满他一头一身,铺满长凳和地面。那青年就像一头深受重伤、濒死的兽,在血泊之中喘息。
江雨生止步,看了对方片刻,走了过去。
他在这个叫韩毅的年轻人身边坐下,轻声说:“手术很成功。我那位朋友获救了。谢谢。”
青年一动不动,注视着自己的双手,神魂都已进入另外一个空间。
江雨生看清他掌心里捧着的东西,瞳孔倏然收缩,猛然明白了过来。
那是两枚用项链串起来的男戒,银光闪烁,一样的款式。
那是一份情真意切的承诺,一段不便诉诸于人的秘密,也是两颗天人永别的心。
江雨生心中一阵酸痛,那股震荡让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顾元卓在催促。
江雨生不得不起身,又站住。
“这么说或许能让你感觉好受一点:你的朋友虽然已经去世了,但是他的心还在跳动着。”
青年的身躯微微颤了一下。
江雨生一欠身,轻轻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体外心肺循环辅助装置。】(可能会有BUG,请忽视。)
【注2:Sarah McLachlan的《Angel》】
这章很长,本来想分两章发的,后来觉得吊着读者胃口不人道,一口气发出来,阅读体验也要好些。
于姐姐的故事就讲到这里。他既然活下来了,就会幸福的。
下章谷雨夫夫回C位,解决绯闻问题。
第111章
闷湿的黄梅天, 毛茸茸的阳光落满整座都市。光是朝窗外望一样, 便觉得肌肤粘腻,脖子瘙痒。
心理医生的咨询室里倒是冷气十足, 凉爽干燥。
几株多肉植物摆在窗台上, 饱吸了阳光的叶片肥壮喜人, 细长的花茎如钓竿似的伸出来,挑着一串串碎花。
都市或许是水泥森林, 但是每个角落都有着自然的勃勃生机。
“所以, ”心理医生翻看着资料,“你回来后这几天, 每天都在做噩梦?”
“是。”敏真说, “我知道我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是因为被绑架?”
敏真怔了一下, 思索着说:“绑架确实吓到我了,但是我并不怎么害怕。潜意识里,我预感自己会顺利获救的。当然,我还是很厌恶这种事, 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经历一次。”
“那么, 是什么事让你不停做噩梦?”
敏真想了想,说:“父亲。”
父亲这个词在敏真口中是稀客。
她每次回国, 都会定期去探访坐牢的母亲,但是除去清明外, 她从来不提起生父。仿佛当年母亲将这个男人杀死时, 也将他从敏真的生命之中彻底抹去了。
从某些角度来说,江雨生觉得这是好事。这个姐夫从来都不是个好父亲。敏真幼年没有少受他家暴。
但是那毕竟是她血脉的源头, 是她命运转折的开始。
“我梦到我在给于叔叔做心肺复苏。”敏真说,“做着做着,手下的人,就换成了家父……”
敏真梦到自己跪在父亲身上,正拼命按着他的胸口,试图救他的命。温热的血液沾满了她满手满身。
她对心理医生说:“我并不害怕发生过的事。我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坏人得到了惩罚,好人获救,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我很高兴。”
心理医生说:“但是,你总是将手下的人看成你去世的父亲。”
“是。”敏真说,“昨晚我又梦到了他。这一次,我没有给他急救。他就躺在厨房的地板上,侧过头来看着我。我和他静静地对峙着。”
心理医生问:“那你在梦里是什么感觉?恐惧?”
“不能算是恐惧吧。”敏真坦诚地说,“我觉得愧疚。”
“愧疚什么?”
“也许愧疚自己当初并没有去救我爸爸。”
敏真将这句话吐出来的一瞬,仿佛一道积压下胸口数年,她习以为常到都已经忽略的重量,倏然一轻。她都不禁微微一惊。
“我能救人的。我就救了于叔叔。可当年,我就那么看着家父躺在地板上,不停地流血,直到咽气……”
心理医生从不会给出答案,而是引导咨询者自己去思索。她问:“那你当年是怎么一个情况?”
“我才七岁。”敏真声音渐低,“我很幼小,柔弱……我那时并没有现在的力量。可是,我当年甚至没想过去救他。”
“为什么?”
“也许我吓坏了。也许我也想他死。”
“那你想他死吗?”
敏真终于长吁一口气:“不。我憎恶他。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是我不想他死。他可以活在这个世界上某个角落,和我终生都不会有什么联系。但是我并不想他死。”
她不想失去身边的任何人。她觉得每一个生命都弥足珍贵。
“长久以来,我都憎恨着家父。我觉得他是引起家庭悲剧的元凶。是他逼得家母疯狂失控,不得不走极端。这些年来,我虽然在舅舅的呵护下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但是我依旧没有放下这个恨意。如果不是舅舅督促,我连清明都懒得去给他上坟的。”
“那你现在呢?”
敏真低声说:“我想,我正在将这个憎恨放下。他已经付出了代价。而我过得很好。家母也有望提前出狱。”
敏真望向窗台上肥硕可爱的多肉植物:“这次亲眼见过别人经历生死的考验,让我觉得,生远比死重要太多。好好活着,珍惜你所拥有的一切,对未来怀抱梦想……”
短暂的沉默后,心理医生问:“同你一起被绑架的那位长辈情况如何?”
敏真终于露出了愉悦的笑脸来。
于怀平恢复的情况极好。他相当平稳地度过了危险期,第二天很顺利地醒了过来。
那颗新的心脏似乎是个随遇而安的主儿,在于怀平的胸膛里安然落户。它同邻居器官们和谐相处,每天都稳重可靠地跳动着,续着于怀平一条小命。
“他醒来后,我们就去探望了他。他还在无菌病房里,可气色明显好了许多。”敏真微笑,“他的嘴唇是红润的了,眼睛里有光。我相信经过这次的事,他的人生观也会截然不同了。”
走过鬼门关的人最清楚生命的宝贵,更何况这是于怀平第二次被这道门吐了出来。
老天爷始终不肯让他死,那他要好好地想一想,怎么去打发接下的一段漫长的岁月。
心理医生也微笑:“是你救了他。”
“是医生,以及捐献心脏的那位烈士的功劳。”
“但是如果但是没有你……”
“我只是帮了一点小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