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68)
“以‘南风’的身份在黑鹫当卧底并不是筹谋已久的计划,而是组织临时决定的,因为一次始料不及的意外,我跟锟铻在Y市相遇,那时候我们两个互相都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后来发现他很有可能就是黑鹫的组织者……锟铻当时对我很感兴趣,想要拉拢我,据他后来说,我是唯一一个敢当面骂他是‘孙子’的人,他认为我的性格很有趣。”江裴遗用一平不变的语调淡淡地说:“江裴遗是我的本名,宋之州是我读大学时的名字,因为我父母的身份特殊,从小到大我都是用‘宋之州’这个名字,在我到黑鹫卧底之后,宋之州也从档案上完全抹去了。”
“在加入黑鹫之后,其实我没有故意想取得锟铻的信任,一直在顺水推舟,有时候还会拒绝他的邀请,”江裴遗低下眼睫,有些嘲讽地说,“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没有怀疑我,反而对我委以重任。”
“所以或许在一年前换做黑鹫的任何一个人背叛锟铻,他都不会丧心病狂到今天的地步,锟铻从来不会信任身边的人,我可能是一个不怎么荣幸的例外吧。”江裴遗苦笑一声,“可以理解成他是恼羞成怒,不择手段地报复我。”
林匪石想了想,低声询问:“这半年时间,你还是会经常想起那些同事们吗?”
即便是林匪石,江裴遗也不常对他提起一年前那场牛角山的爆炸,那是外力强行烙印在他精神上的伤疤,留下触目惊心、难以抹平的痕迹。
江裴遗一怔,轻叹道:“有时会。”
林匪石把纸杯放到桌子上──他从来不会把豆浆全都喝完,总会在杯子里留一些,因为他觉得最后“咕噜咕噜”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不雅,跟他“优雅小王子”的人设不符。
他倾身稍微向前,用乌黑眼珠望着江裴遗,语重心长地说:“适度缅怀是人之常情,但是不要让自己走不出去。”
“你知道,我们现在行走的这条路上,机关陷阱、阴谋诡计防不胜防,没有人能够做到万无一失,难免有流血牺牲,而但凡是他人施加在你身上的痛苦,都不该成为捆绑在你的双脚上阻碍你向前的枷锁,”林匪石轻声温柔地说,“裴遗,那些因你而死去的人,他们不会责怪、怨恨你,相反会在冥冥虚空之中一路凝望着你,并且希望你能够载着他们完成生前未竟的愿望──他们终将会以永垂不朽的灵魂,与你一起站在荣光普照的地方。”
“……”江裴遗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片刻后淡声道:“你的鸡汤还挺多的。”
林匪石“唔”了一声,食指挠了下鼻子,“我听郭厅说,你以前其实性格还算是开朗,跟其他年轻人没有什么两样,现在也可以多交一些朋友嘛。”
江裴遗的目光轻轻一闪,自嘲般扯了一下嘴角:“没必要了。”
林匪石跟着他站起来,说:“你看,你都来重光半年多了,除了我之外,连个像样的朋友都没有。”
江裴遗转过身,挑起眼角看他,眼中竟然有些揶揄的意思:“一个还不够多吗?”
林匪石小声说:“等我们不是‘朋友’了,就一个都没了。”
江裴遗意外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顿了一下,也没反驳,只是淡道:“没有就没有,这对我来说并不是必需品。”
江裴遗是真的很抗拒人际交往,这半年林匪石深有体会,他从来不参加庆功会、年会、晚会等等社交场合,对迪厅酒吧等风流之地更是敬而远之,也不喜欢交朋友,这半年来陪在他身边的也不过是林匪石一人而已。
如果不是林队没脸没皮,再加上外貌和撒娇加分,江裴遗恐怕如今还是孑然一身。
锟铻已经知道了承影的身份,林匪石不知道他还能在江裴遗身边陪他多久,可总有要分别的那天,他现在的处境有如虚幻的镜花水月,只是表面上的宁静美好,或许在什么时候就会忽然全盘碎裂开,露出其下深渊的裂痕。
而林匪石不想在他离开之后,江裴遗又独自一人走上那条孤独而荒芜的路……他想让江裴遗能够舒适地活在烈日阳光之下,所以现在才会尽力将他拉出阴影──哪怕能在他心里留下一簇光也好。
江裴遗没有发现林匪石百转千回的心思,低头在门口穿上运动鞋,手臂上搭了件外套就出门上班了。
自从家里买了摩托车之后,懒出毛的林匪石就再也没走路去过市局,到哪儿都让江裴遗带着他。
任志义的案子虽然案情基本明了,但是侦查工作其实才刚开始,因为这其中涉及了团伙作案人口贩卖,甚至和沙洲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真正的凶手尚未落网,还有许多“尾巴”排队等着处理,江裴遗有条不紊地将刑侦队的人手划成分工明确的小组:一组人调查那家离岸公司的情况,以及和那家公司有经济往来的所有元凌省居民;一组人联系D市公安局,联合当地警方搜寻赵霜的下落;一组人去调查任志义的“狐朋狗友”,打探他生前都做了什么事、联系过什么人;另外一组则开始统计、筛选可能与本案有关的其他失踪者,也就是被任志义和赵霜贩卖的受害人到底有多少。
没有人能想到由一起简单的故意案竟然能牵扯出这么一连串的后续发展,这让江裴遗无端产生了诡异的熟悉感──当时向阳分区塔步村被连根拔起,似乎也是从一个其貌不扬的“边树全”开始的。
重光市陷入了一个怪圈。
当然这些忙到脚不贴地的刑警里肯定没有林匪石的影子,他永远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悠闲架子,好像房子塌了都不能让他快走一步,成天没事人似的坐在办公室里看书喝茶睡觉。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林匪石到二楼公共办公间溜达了一圈,刚进去就听见祁连一惊一乍地说:“你们看见没?咱们北门门口停着一辆大路虎,锃光瓦亮的,起码40万起步,没想到重光市居然还有这个身价的有钱人啊!”
祁连的话刚落下,门口就进来了一个年轻女警,看到林匪石直接朝他走了过去:“林队,楼下有个年轻男人找你,长得特洋气,像是从国外‘游’回来的海龟!”
“警察”虽然在重光市算得上是体面工作,但是在市局就任的刑警们,大多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一辈子都被困在山沟里了,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一个“小洋人”,听到“海龟”都纷纷提起了兴趣:“能出国留学,家里肯定特别有钱吧?”
旁边的人一连声附和道:“唉,我也想出国,见见世面。”
林匪石只听这形容大概就知道是谁了,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然后弯起含情的眼角,玩笑似的说:“羡慕旁人做什么,崇洋媚外可不值得提倡──我觉得大家为社会和谐做贡献,可比‘海龟’高尚多了。”
他们说话间,下班的点已经到了,江裴遗面无表情从楼上走下来,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鞋底踩在楼梯上发出“哒哒”响声,方才七嘴八舌的音量瞬间立竿见影地小成了蚊子叫,办公室的条子们不约而同开始假装认真工作。
林匪石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江队,外面有个人找我。”
江裴遗摘下一个耳机,说:“谁?”
林匪石含糊道:“我不确定,但是听他们描述好像是我大学时候的舍友,不过我们已经好久没联系过了。”
江裴遗皱起眉:“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你?你们大学时候的关系怎么样?”
林匪石想了想,点头道:“很好。”
重光市是个刀光剑影的地方,江裴遗不是很放心林匪石一个人单独去见这个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大学舍友”,思考了片刻,跟他一起走出了办公室。
在市局门口对面,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靠在路虎车身上,带着炫酷大墨镜,打扮考究得体,大老远就能闻到他金光闪闪的土豪气息,浑身上下写满了“钱”字。
林匪石牵着江裴遗的手走过去,眼底闪过情真意切的惊喜,“徐格,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