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49)
过了半个月,卫燎就差不多恢复了傅希如远在天边的时候的样子。白季庚照旧被他扣在身边,不过如今一切都趋于平静,这中书舍人做起来也没有之前提心吊胆。
卫燎不提,白季庚过了一段日子掐指一算,才想起傅希如还不过来,是有些奇怪了。
他往弘文阁走了一趟,拿着条子找几本关于皇嗣的典籍,心里还在猜测不知道李婕妤腹中是男是女。前代也不是没有过因无男嗣而用公主入储的事,开国以来也有过两个女主了,只是非要说,其实人人都希望卫燎能多几个孩子。
多子多福,孩子多了,就多了几重保障。
和生产一样,宫里也很久没有孩子降生了,多少总是让人觉得心内难安,眼下对于卫燎或许是个艰难时刻,然而他身边的所有人已经觉得黎明已经来临了。
往回走的时候,白季庚正碰上傅希如,看方向,大概和他一样,是往蓬莱山去的,傅希如看到他,颔首为礼,白季庚手里正抱着典籍,自然无法抬手,也就粗略的点了个头,不得已和他同乘一舟,往湖心去。
白季庚始终看不出来傅希如的心情,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好奇毫无道理,且对自己没有好处,正如陆终对他的忠告“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你以为这理只是做阿家翁的吗?”一样,他本该闭目塞听,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出来才能长长久久。
可惜他到底还很年轻,一腔热血却在紫宸殿日复一日的奏对之中消磨得几乎找寻不见,只剩下这些触角似的悄悄伸出来的好奇,遇到一个自己相信他无害的人,就想摸上去多说几句话。
“傅大人近日还好吗?看着清减些了。”白季庚到底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对方的身份,干巴巴的问候了一句,打破了沉默。
傅希如和他想的差不多,点头答了一句:“天气太热,没有胃口。”
那道疤对于宫里人已经不算新鲜,然而也彻底改变了他的容貌,白季庚有时候很难想象这个人就是当年口口相传鲜衣怒马的玉树琼枝,又觉得有些唏嘘,既是因为现在这锋利寥落的轮廓,又是因为这些年散落在风里被他听到的那些人和事。
这样的感慨太不合时宜,白季庚只能把他们远远抛开,不咸不淡的接话:“今夏的天气是不太好,先是暴雨,又是燥热……”
他叹了一口气。
这事其实不该他管,户部有专人盯着,只是忧愁是忍不住的。
这句话倒叫傅希如真的看了他一眼。
长久以来,傅希如对白季庚,都相当坚定的贯彻了头一面的态度,温和又疏离。这也不算错,他们素昧平生,除了卫燎一时的玩笑,外头的两句追捧,也就不剩下什么关联了。
要不是卫燎任性把他拉进来,甚至可能说不上两句话。
他也叹了一口气:“是叫人担忧,今年京畿诸县的收成,恐怕都……”
毕竟还没到秋收,这句话也就没有说完。
白季庚是聪明人,闻言跟着多问了一句:“难道是国库……”
这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国库就是天下的钱,税赋都在里面,轻易质疑国库亏空是件大事,傅希如也就是摇头:“我不清楚。”
他到尚书台也有一段日子了,白季庚没料到连户部的账目他都不清楚,于是不免露出几分吃惊:“怎么会……傅大人你……”
旋即想起裴秘老谋深算的脸和陆终的评语,再看一眼傅希如脸上的云淡风轻,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户部总不会藏着账目不给看?”
倘若真到了这个地步,情况就是很坏了。
傅希如笑一笑,缓缓道:“怎么会?你多虑了,户部的账目自然是干干净净,叫人放心的。”
白季庚提着一口气,知道这句话还没说完,果然,傅希如接着一字一句道:“只有国库情况不明。”
一旦要瞒着人,那就是很不好了。
白季庚神情不定,知道这话不只是说给自己的。不管国库和裴秘有没有关系,不管傅希如和裴秘是不是已经斗起来了,不管这番话是不是要让他告诉陆终,他终究得这么做。
“白大人,”傅希如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说了句忠告:“你到宣政殿太早了。”
他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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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搞事的节奏开始了,孩子也快出生了,公主也快成婚了,四舍五入:快要完结了。(看这个人又犯病了!!!)
湖中央仓惶迷茫的小白:我现在到底是做了谁的小三?生出了在这渺渺茫茫的水上就算是他要潜规则我我也反抗不能只好从了的恐惧。(其实也不一定会反抗啦,真的)
讲真最后这句话算是职场霸凌吧?
第六十章 干花
白季庚只觉得迎面是一片浓重阴影中无比明显的危险意味。傅希如不是在吓唬他,对他也没有敌意,正因如此他并不过分觉得害怕,只是下意识的紧张起来,继而就承认了,傅希如说的是对的。
他没有根基,也并未获得傅希如的信任,唯一能够保护自己的为非是陆终的看重,但是陷入眼下的僵局时间越长,他的价值就越小,对于陆终而言,要抛弃他是很轻易就能做出的决定。
目前情况并没有这么坏,但这个预言的实现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白季庚勉强一笑:“是。”
他也不是没有心事,只是一向办法有限,因此也就不再想了而已。傅希如说话的时候凝视着他,之后又收回了目光,看着远处的烟波,白塔,岸边曲折的山势和楼阁,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过什么除了寒暄之外的话一样。
很难说这到底是气度,城府,还是举重若轻。
白季庚在心里叹息一声,还是忍不住把话说开了:“这事我会告诉陆公。”
傅希如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自然是有这样的目的,闻言点一点头,小舟欸乃一声靠了岸,就率先下船了。
身边的人越少,白季庚也可以问得更深:“大人今日是应召,还是……”
他不是有意打听,问这句话也无非是疑心傅希如和卫燎的变化都因今日音讯不通而起。固然宫城之中没有什么事能够瞒过卫燎的耳目,只是终日不相见,风平浪静也让人怀疑只是静水流深,多嘴问这一句,其实是想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虽然追着问这种事,白季庚的身份似乎不太对,不过眼下他多数时候都在紫宸殿,要不是礼部上表开始准备皇嗣的事务,要查阅这些典籍,卫燎不想亲自做,又不得不交给近臣,他也不会到弘文阁去一趟了。
所以他毕竟算是皇帝的近臣。
和卫燎不同的是,傅希如的镇定全无破绽,闻言也就是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有些事来见陛下,并无召见,”说着,居然还能开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怎么,白大人似乎忧心忡忡?”
他未免显得太无辜,白季庚张口结舌,怎么也说不出原意想要提醒他的那些话,愣了片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我一向知道不必担忧傅大人。”
傅大人又对他笑笑。
蓬莱岛究竟不很大,虽然等候通报和召见的规矩还在,但毕竟没有那么严格,白季庚去了侧殿翻阅拣选旧例,傅希如也就到了候见的殿阁等候。
他是一旦下定决心,就会严苛执行,毫不犹豫的人,即使这决心并不容易,因此在卫燎烦躁踱步,纠结见与不见的时候,自己却心如止水,似乎丝毫不受煎熬,也不觉得这样古怪的彼此回避太过艰难。
卫燎终于下定决心见他之后,从余光瞥见的就是这么一张平淡安静的脸。
他正调戏一个宫女。
对长在深宫备受宠爱的卫燎来说,调戏宫女不能叫调戏,只能叫调笑。他生来爱美人,更对女人有补偿一般的亲近之心,于宫女们而言,其实也并不怎么高高在上。比起一般的主人,他又足够慎重,只是和她们游戏,调笑,反而很少有什么一夜承受恩露,就终生被锁在深宫的事。
因此他身边总是少不了活泼天真又伶俐的少女,好令他觉得愉快。
而卫燎一旦从傅希如身上挪开视线,也就能找到许多能令自己愉快的事物,他倒是想规劝自己不要执着。
少女手臂雪白,如同清澄的嫩藕,见有人来才红着脸迅速的收回去拢在袖子里,退后两步,正好看见年轻的帝王脸上的笑意如同冰消雪融,迅速的消失不见,旋即又被扯出来,如同酒旗一般高高悬挂。
他多想若无其事。
然而傅希如比他还习以为常,一俟他转身叫平身,就径直说起了来意:“还有几位地方要员的升迁尚未定论,吏部与尚书省已经议过,呈上敕书,陛下以为呢?”
其实敕书已经呈上好几天,往常早该回复,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即便不同意,也可以发还交由他们重新商议,然而卫燎眼下没有反应,也就不得不由下臣出言催促了。
这事本来该是裴秘的,但他近来侍奉君王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界,动辄得咎,于是也不敢来了。他是尚书省主官,一句话下来,傅希如也不得不听从,正好自忖也该过来,于是顺水推舟。
早前面对他开头就说正事的态度,卫燎还会抱怨一句“非要为了这种事你才来见我”,眼下倒是也不抱怨了,不置可否的和他对视。
两人心里都有难言的悸动,似乎只是这么几天没有见面,对方就开始变得陌生,完全不像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样子,要一寸一寸的摸过去,感受过,才能确认他确实是那个人。
但这其实毫无必要,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于是也就是手指微微一颤,很快遏制了这种想法。
卫燎的变化更大,他总是颐指气使,一旦沉寂下来,就不由叫人怀疑是自己对他太坏。正因这模样,多少年来,傅希如内心深处总是觉得卫燎得到的教训还不够。
登高跌重,再上去的时候根系才能更牢固,可惜天下之大,却没有一个人能有权力教会皇帝什么道理,他按捺住自己,专注的等待卫燎的答案。
“朕另有主意,”卫燎的眼神是掩饰不了炽热的,像糖丝一样缠绵,绕在傅希如身上,语气却颇显冷淡,一时之间两人恰似相敬如宾,彼此都很克制,只有眼神与当下发生的一切无关:“爱卿也不必着急。再等一等。”
他确实有些心不在焉,看得出来不愿回复的原因是还没有拿定主意,不过正如他所说的,这件事确实不必着急,倘若不是裴秘的命令恰到好处,傅希如也根本不用过来这一趟。
只是这两人没有一个在意罢了。
殿内一时间沉默下来,没有人开口,傅希如也不告退,默默在心里数了三十个数,看着卫燎的神情从镇定到强压着焦躁,像只耳朵被钉在木桩子上的兔子。
他的心思真好猜。
傅希如正要开口,却正遇上一阵凉风从洞开的门窗外灌进来,少顷,就落起了雨滴。
卫燎喃喃自语“下雨了”,一说完,暴雨就真正倾盆而下。宫人们忙忙进来关窗,收拾窗下的纸笔书籍,和卫燎还没有批阅完的奏章敕书,倒是打断了傅希如挑起新的话题。
他也不再执意,又望了在忙碌裙裾之间端坐的卫燎一眼,恭敬告退。
虽然已经下起了雨,可是避雨并不一定要和卫燎共处一室,既然正事已经说完了,卫燎也以为他该走了,傅希如就顺其自然的要退下了。
卫燎点点头。
傅希如一路出去,从来时回廊的另一面绕过去,知道转角处有个轩室可以暂时避雨。在宫中几乎没人敢乱走,偏僻处的地方很安静,这夏日的暴雨也不会下得太久,雨停了他就能从湖上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