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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共(12)

作者:薛直 时间:2018-10-14 09:58 标签:相爱相杀 宫斗

  紫琼答应一声,低眉顺眼的避过不该看的东西,转身出去安排热水,又过来请他进去。
  当下沐浴这件事,仍然要算一件兴师动众的奢侈,且冬日沐浴容易感染风寒,太医也多次劝谏,只是卫燎受不得脏污,又自恃身体健壮,照旧是想洗就洗。
  眼下没什么人能管得了他这个,紫琼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关紧门窗,备好换洗衣物,都放在手边,不叫他多走一步路,以免着了凉。
  时候不早了,宫门各处都下了钥,城里也到了宵禁时分,整座长安城都很安静,似乎只剩下这一座宫殿次第亮起灯,宫娥簇拥卫燎进了汤池。
  他既然说要说说话,紫琼就干脆没带别人进来,自己侍奉他下水,在岸边帮他清洗头发。
  卫燎安然的躺在水里,面容平静。这黑甜一梦到底叫他舒服了不少,不由在心里思索起来该怎么叫傅希如不辞劳苦天天都哄他睡觉,片刻后才睁开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
  比被哄着睡觉要紧的事情可就太多了,所以也不过想想而已。
  他不出声,紫琼也就不说话,静静撩水,轻轻揉搓他锦缎一般厚实的头发,正专心的时候,听到卫燎漫无边际的问她:“翻过年,你就要二十七了吧?”
  宫里的女人不显老,无论是宫正,尚宫,还是各宫妃嫔,总归不肯露出败相,总显得比真正的年龄要小,像是活在一个巨大的斗兽场里,老了就会死一样。
  紫琼自然也是如此,何况她劳心费力不在面上,又有卫燎支撑信任,并不算苦,不做力气活,看起来也就二十刚出头,是会被不知轻重的郎君们抛来温情眼波的那种宫中女官。
  “是,”紫琼带笑答道:“翻过年,陛下也就要二十二了。”
  卫燎不记自己的年纪,居然低头想了一会,才笑:“是。”
  他顿了一会,又问紫琼:“想过出宫吗?”
  紫琼忘了手上的动作,讶异的望着他的侧影,不知道怎么忽然之间会提起这种事。
  宫里的女官都难出去,这人尽皆知。做惯了事的,有手艺能用上的,还有知道秘密的,多半是主子宁肯叫你死也不会让你出去,何况是紫琼这种御前女官?
  卫燎也从没有流露出要放她的端倪,紫琼更是很清楚,近来宫里没有放人的打算,这提议难免叫她不安起来,又不能形于色,强作镇定,不管卫燎看不看得见,先摇了摇头,带了几分寥落,道:“陛下是知道的,妾身家里是无地贫户,若非如此,也不会叫我入宫来混口饭吃,能熬到今天已经是非分的福气,更何况……家里也早就没人了,出去,能去哪儿呢?”
  这是实情,其实卫燎一早就知道的,紫琼出身贫寒,这在宫里不算是个短处,可一旦出了宫,那就真是没地方可以去了。她身份特殊,又不能随意安置,因此这一问,就显得更突兀了。
  沉默一会,紫琼还是问了:“陛下……是在为妾身打算,您要怎么安置妾身?”
  到底什么时候,皇帝会去考虑身边人的归宿呢?
  紫琼自以为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当年太子被废,没两月卫燎入储的时候,她已经能嗅出一点风向了,更何况是现在。
  但也免不了手脚冰凉,浑身僵冷,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受了冻一样,害怕得不得了,嗓子尖尖的:“陛下?”
  卫燎回过头来,在她脸上看了一眼,用湿漉漉的手拍一拍她的手臂,倒好像是安抚,脸上甚至还带着笑:“你看你,怕什么?”
  “朕还在呢。”
  他是皇帝啊,还能到哪儿去?
  紫琼简直不敢想,整个人只想缩起来发抖,又强迫着自己直挺挺跪坐着,不顾礼仪,去抓卫燎的手,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我哪儿也不能去,我留在您身边。”
  这话她不是第一次说了,卫燎会以微笑,也不抽开被她抓住的手,若无其事扯开了话题:“看你,衣裳都湿了。”
  他倒是历练出来了,从入储那天就被先帝教会了不动声色,这几年更是运用的炉火纯青,轻易连紫琼也不知道他到底怕不怕了。紫琼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害怕的时候,即使脚软,也勉力撑住了,不管自己湿漉漉的衣裳,追问:“都会好的吧,陛下,都会好起来的?”
  其实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却意识到风暴已经聚集起来,不知何时就要降落在他们头上,兴许,现在就……
  她不知道自己眼里蓄着一汪悲悯的泪。
  卫燎被她看得心软了几分,抬手在她眼下擦了擦,声音十分温柔:“你怕什么,不会有事的,我要是死在傅希如手里,咱们就都不会有事,要是……那就要劳烦你,记得我啦。”
  紫琼发起抖来,不可遏止的往地上滑,倒好似要扑到他怀里一样。她其实不懂政治的波诡云谲,见过最血腥的场面也不过是些后宫的争斗,和卫燎入储和继位带来的风波,傅希如会杀卫燎,卫燎似乎也做好了准备,这就超出了她能接受的那个范畴。
  她不知是在替谁担保:“不会的,不会这样的,你要等下去,都会好的……”
  要是卫燎不安慰她,兴许也不会掉眼泪,可现在她就好像是不得不哭了,眼泪汹涌,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触摸到了片刻卫燎内心的荒凉与孤寂。
  他站着等人来杀。
  卫燎不得不后悔随口说出这种话,把她吓了个好歹,自己也没觉得说出来就快意,又说了一句颇有禅机的话:“这没什么可怕的,谁活着不是为了死的体面点呢?这一辈子就求这个了。”
  这话更吓人了,好在紫琼也算是习惯他,哭过一会就意识到失态,何况卫燎还在安抚她,于是匆匆擦了一把脸,掩饰自己不该有的忘情:“是,我相信陛下。”
  这话题其实不该和一个女官说,不管多信任这个女人,卫燎也清楚,这话题还是亲密的过分了。
  所以直到沐浴完回去,卫燎也没有再和紫琼说过话,出去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常态,一个打着灯笼的小宫女手不稳,还遭了她低声呵斥,卫燎不免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是很好的。
  无论紫琼,还是傅希如,其实都是一时的杰出人物了。
  傅希如……傅希如……
  这人还是他自己贴上去的呢。
  那时候傅希如在宫里被寂寞的女人交口称赞,只是她们也无缘见他,如非是碰巧侍奉笔墨遇上他进宫来,那还好些,如果不能,也就只好从他母亲,当时时常进宫的县主脸上遥想他的风姿了。
  卫燎比他们好些,时常能见到,只是这人恰如山之高月之小,不亲近太子,也不会来亲近还是个孩子的他。
  难说他是为什么对这人十分动心的,可能只因为他太端正,端正就无趣,但傅希如明明该是个很有趣的人——他猜得没错。他堪称芳烈,这倒是很像名字中暗合的菖蒲,层层衣冠之下是不为人知的浓烈与炽热,爱与恨都一样着墨到极致,好似根本不知道省着用才能长久。
  兴许他不求什么长久,只一夕尽兴就足够。
  熟惯了之后,傅希如就是最合卫燎胃口的人,到如今都是。
  他无端想饮酒,又想把这话说给傅希如听。
  说什么呢?说“我想死在你手里,这就很不错”?
  现如今傅希如更不肯听他说这种荒唐的话了。他不会承认自己的杀意,更不会现在就来要卫燎的命,因此眼下看去,似乎也只能对酒当歌,得过且过了。
  竟有些寂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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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唐时太子之女封郡主,亲王之女封县主,所以傅希如和卫燎其实是表兄弟,不过不亲近——毕竟之前几任皇帝生的崽实在太多了,不稀罕了。


第十五章 暖冬
  元正日是个大日子,这一天要受百官朝贺,又是一年最大的节庆,穿的是那天试过的最厚重的衮冕。
  衮冕,金饰,垂白珠十二旒,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黈纩充耳,玉簪导。玄衣,纁裳,十二章,八章在衣,日、月、星、龙、山、华虫、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衣褾、领为升龙,织成为之也。各为六等,龙、山以下,每章一行,十二。白纱中单,黼领,青褾、襈、裾,黻。绣龙、山、火三章,余同上。革带、大带、剑、佩、绶与上同。舄加金饰。诸祭祀及庙、遣上将、征还、饮至、践阼、加元服、纳后、若元日受朝,则服之。
  这一套穿上身,人就只能端端正正被困在衣服里了。
  卫燎少年时是最受宠爱的幼子,母亲死得太早,没有人教会他父亲和皇帝是两个人,因此总不明白为什么穿上衮冕之后先帝看起来那么遥远,等到他自己要穿这身衣服的时候才明白,权力把人装点成神,走上祭坛的时候,就与尘世相隔很远了。
  他不想元正受朝的时候,在下面看不见只是个散官的傅希如,想了想,把他叫进宫来了:“裴秘说手底下缺个尚书左丞,前一个发配路上死了,朕说过还他一个。”
  言下之意不用继续说下去了。
  尚书台这地方,正中傅希如下怀,但卫燎想的可不是把他想要的送到他面前。尚书左丞管辖诸司,纠正省内,勾吏部,户部,礼部十二司,通判都省事,多少人和钱都从这里过,先前这职位空缺的时候倒是好办,右丞可以包揽,也就让整个文昌台都在裴秘的掌控之中了,卫燎把他弄进去,打的是什么主意?
  像是裴秘这样的人,是一条用着正顺手的狗,虽有獠牙利齿,纠集一群恶犬,可实际上他根基不稳,一切都来自于上,卫燎用他,但不会太忌惮他,更不会真把他提携成新的门阀,可以与自己抗衡。
  吏部,户部,礼部,这十二司管的可就太多了,傅希如略一想这里面都是些什么人,又都是些什么事,顿时觉得头疼。
  先前他做过的散骑常侍,其实可以看做是一个顾问官,只要卫燎愿意问,那他管起什么事来都是名正言顺的。卫燎初登基,能信的人不多,于是经手过诸如擢拔人才,典礼祭祀,也劳过军,见过几方要员,走的是积攒资历的路子。
  出任幽州刺史,碰过军队,做过实务,钱粮军政虽然都在云横的制约之下,可要了解其中内情,总还不算太难。
  按理说,这样轮转过一番之后,接着就该进六部之一,一步跳进尚书台,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卫燎把京里先帝那时候的世家都拆得七零八落,没什么权势了,又叫傅希如去和裴秘顶着干?
  裴秘这种人先前也出过一两个,傅希如知道他们看着权力如同看着嘴里的肉,要放出一丝一毫也不可能,卫燎不信他,更不会全信他,只好叫傅希如去抢了。
  他也不得不去。
  卫燎要看清他手里有什么势力,能如何威胁自己,也要验一验裴秘的忠心,更要看看他这位置到底还有哪儿不稳当,这一招虽然直白,但却奏效,谁都不能拒绝。
  ……无论如何,宁肯把他灌醉都要重温旧梦,也是因为要给他一个开头,叫裴秘不敢在傅希如还没走马上任的时候就把他掀翻了,更给他蒙上一层真情的假象,再让他的立场更复杂一些这种考量吧。
  傅希如不动声色的笑起来:“这么大的事,陛下该与丞相们商量才是。”
  尚书左丞不低了,要任命这种官员,三省都要被惊动,诚然现在这一锅粥里面能明着违逆卫燎的人不多了,但这时候就说给傅希如听,且如此笃定,就叫他只好这么应答了。
  卫燎确实任性。
  这时候是今冬第二场大雪,卫燎拢着那天傅希如见过的织金毯,抬起眼帘慵懒的望过来,漫不经心的笑了笑:“你怕什么,朕宠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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