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53)
聆语楼神通广大,眼线遍布大历,若是连他们也无法找到,说明是真的找不到了。
霍松声还是问了一句:“是什么药?”
“火蛇草。”谢逸答道。
霍松声猝然怔住:“……火蛇草?”
他那反应不止像有所耳闻那么简单,谢逸神色迫切:“将军知道?”
霍松声很明显哑了一下,眼底忽然染上了十年前长陵城外稀薄的斜阳。
那天长风万里,少年将军负剑出征。
“等我回来再比一场马么?”
霍松声撇着嘴,不太乐意地说:“溯望原的草场可不是长陵能比的,等你回来,谁还赢得过你?”
一只温热的手揪住了霍松声微微鼓起的脸颊,大约是觉得这样的霍松声很可爱,对方捏了捏他脸上的肉,笑着问:“生气了?”
霍松声嘀咕一句:“我才没那么小心眼。”
“比不过也没关系。”那人逗小猫似的弹了下霍松声的脑门儿,“到时候你来漠北找我,我把溯望原最烈的马送给你。”
“谁稀罕啊!”霍松声推了那人一把,揉着脑门,说着不耐烦的话,脸上却带着笑,“赶紧走吧,再磨蹭天黑前到不了驿站了。”
“好。”
少年翻身上马,银灰色的轻甲勾勒出少年初成的轮廓。
“那我走了?”
天空高远,少年的身形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霍松声仰脸看着,明明他是催人的那个,现在又迟迟不肯回答。半晌才别别扭扭地问了句:“给你的东西,带好了么?”
少年摸着胸口拍了拍:“在这儿呢。”
“哦。”霍松声戳了下马屁股,旋即往城内的方向跑了几步,“你走吧。”
少年握着缰绳没动,坐在马背上看那渐行渐远的背影。
跑远的人忽然停下来,调转方向又跑回来。
霍松声站在马下,抬手一勾将马背上的少年扯弯了腰。
“戚桐语。”霍松声朝那耳边说,“最迟明年冬天,等着我去找你。”
那是十年前的春天,可视线再一转,橘色斜阳变化成一望无际的雪原。
雪色斑驳,渲染上连片的红。
霍松声一脚踩在雪里,腥臭的血混着雪漫过他的脚踝。
身边都是已经冻僵的尸体,早已分不清敌我,一具具僵直的挺立着,有的胸前插着兵器,有的半边身体没了踪影。
霍松声一次又一次翻开尸体,认人的过程令他十分痛苦。
霍城与戚时靖是结拜兄弟,南林军与靖北军被称作大历的脊梁,他们互为后背,彼此交心,霍松声认识很多很多靖北军的将士。
那天,霍松声被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撕碎,被鲜血模糊了双眼。
这是霍松声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死亡,第一次就如此惨烈。
最后的最后,他在一堆断臂残肢中找到几块破碎的铜镜碎片。
铜镜已经碎裂,霍松声找了很久也没有找齐所有的碎片。
那些碎片被血覆盖,冰冷的、粘腻的液体,滴滴答答落入雪地里。
可是举目四望,没有一具可以称得上完整的尸体,人体碎片与肉沫和雪掺在一起,霍松声从茫然到痛不欲生只用了眨眼的时间。
铜镜锋利的尖口刺破手掌,霍松声不可置信的在雪地里翻找。
那天冷入肺腑,霍松声的眼泪掉下来便凝固在面颊上。
手插进雪里,捞出一捧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他颤抖的,悲痛的喊一个人的名字。
从前他喊“戚桐语”总是带了几分玩笑与调侃的意味,南林小侯爷从小没个正形,自打听说这名字的由来便不肯改口,总是“戚桐语”“戚桐语”的叫,笑话他起个姑娘名,笑话他同自己的娃娃亲。
可是那天,霍松声的声音里再也没有笑意。
他跪在雪地里哭喊,哭到嗓子嘶哑,血腥味充斥喉头。
铜镜碎片被他丢了,霍松声狼狈的驻立在尸山血海中,像是被整个世间抛弃了。
“戚桐语……”霍松声喃喃自语,“我真的生气了。”
但那个总是会笑着哄他的人永远的消失在风雪中,化作茫茫雪粒,融入晨霜山雾。
雪又落了下来。
霍松声双手上的皮肤被长时间的低温冻坏了,他明明感知不到疼痛,却清晰记得他看着自己的手,近乎无声地对空气说——
“戚庭霜,我疼死了。”
·
“将军?将军!”
霍松声猛地回神。
谢逸紧张地问:“将军是知道火蛇草的下落吗?”
霍松声滞涩的瞳孔艰难地转动一下,嗓子发干。
谢逸顾不上那么多了,摇着霍松声的肩膀:“你说啊!”
“没了……”霍松声舔了下干涩的唇,“被我……扔了……”
火蛇草珍稀,其性属火,常生长于悬崖峭壁上,因色泽红艳,外型像蛇而得名。
霍松声并不知晓火蛇草作为药物的功效,他知道的是,若将火蛇草碾碎溶于水中,在淬炼兵器时浇灌进去,可使兵器更加坚硬。当然,若是用它铸造护身铜镜,亦比其他防身用具来的结实。
他家里刚巧有一面以火蛇草为引铸就的铜镜,那是霍城的宝贝,后来被霍松声拿去借花献佛,送给了戚庭霜。
铜镜碎在了十年前,并没有传言中那样牢固不破。
一支箭刺穿了铜镜,也刺穿了霍松声的心。
他将铜镜碎片永远留在了溯望原的大雪中。
如同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永远封存在霍松声的记忆里。
再也找不到了。
第四十三章
林霰从药炉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虚弱到说不出话。
他每进一次药炉都是对身体的一次极大损伤,这种治疗等同于透支将来成全现在,林霰从做出这个选择开始便没有想过要长长久久的活着。
林霰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醒了,睁眼看见一道影子。
霍松声抱着胳膊靠在窗边,目不转睛地不知在看什么。
林霰对着他怔然片刻,霍松声感应到一般,慢慢转过了头。
此时山顶风光正好,投在林霰苍白的脸上,将他深灰色的瞳孔镀了一层浅淡的金,这让林霰的目光看起来有些灼热。
“醒了?”霍松声走过来,“醒了怎么不出声。”
林霰撑起身,伏在床沿边。他的右手重新包扎上药,被符尧用夹板固定住,不许他再乱动:“将军。”
霍松声很轻微地皱了一下眉:“说话就说话,动什么,躺好。”
他按着林霰的肩膀将人按回床上,林霰的视线转移到置于肩上的手,他轻握住:“上药了吗?”
霍松声驾了几个时辰的马车,双手指关节冻干开裂,留下些细小的伤口。大将军小时候很金贵,伤了痛了都要扯着嗓子嗷嗷叫唤,引得一帮人围着他转,长大反倒粗枝大叶起来。他将手抽出,不太在意地说:“你再多睡几个时辰伤口便好了,担心你自己吧。”
林霰自己倒没什么担心,他的身子已经成这样,再坏不过是死。
霍松声坐在床边:“饿吗,我把符尘叫来?”
林霰摇了摇头,他的精神比睡觉前要好上一点,虽然身体无力,说话声也提不上去,但起码没有头重脚轻的感觉。
“那喝口水?”
霍松声不太会照顾人,只知道渴了饿了。他与林霰相识时间不长,算不上了解,更不知他的喜好。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去给他倒水,茶壶里的水是新添的,还烫着,霍松声端给林霰时手贴在茶杯上试了试温度。
“不烫了,喝吧。”
他看林霰喝水,小口小口地喝,苍白的嘴唇被水润泽后显出一点颜色。
霍松声挪开眼:“你留我是有话要说么?”
林霰微微一顿,将水杯放下:“符尧师从南疆虫谷,将军伤势颇重,既然来了聆语楼,就顺便让他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