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105)
霍松声与靖北军十年出生入死,对他们来说,最大的折辱莫过于,他们牺牲自己,保全国家,到头来却得不到国家的承认。
战场上马革裹尸的兵将那么多,活着的也就算了,死掉的那些,临了闭上眼,也配不上一个名正言顺的军番,这就是靖北军过去十年的现状,他们的墓碑上有名有姓,却没有军制。
这是霍松声执意恢复靖北军建制的代价,它尽管存在,却不被皇上认可,不被认可的东西就不该存在,所以无人敢提及。
多少次,霍松声被人背刺,那一声声“小侯爷”便是对他十年坚守的嘲笑。
现在赵渊终于松口了,他要给靖北军一个名分,本该是全军上下梦寐以求的事情,但霍松声却迟迟没有谢恩。
赵渊可以封霍松声为将军,可以让漠北十万大军从此抬起头做人,但他还有一个条件,他要给靖北军改制换番。那意味着,一支全新的军队在今天诞生,从此以后,世上再也没有靖北军。
霍松声从赵渊那里要来靖北军的时候,全军上下加上他不足百人。是霍松声重建了靖北军,一次次募兵,一层层筛选,无数次操练,才在溯望原重聚起这支队伍。
霍松声给了靖北军第二次生命,他延续了戚家风骨,传承了靖北军的战魂,他不可能放弃。
可是到了今天,靖北军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靖北军。兴衰荣辱,还有十万将士与他共同承担。
霍松声可以为了自己拒绝赵渊,但他有什么理由、什么资格,剥夺边境十万将士存在的权利。
赵渊太狠了,也太有耐心了。
他用十年时间为霍松声打造一个空中楼阁,然后将霍松声架在上面。
那个空中楼阁是靖北军,断了他退路的也是靖北军。
赵渊向霍松声露出胜利的微笑。
谁让霍松声执着呢,谁让他情深呢,如果他自私一点,不为那十万人考虑,现在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怎么样,朕这赏赐你可还满意啊?”赵渊问道。
霍松声张了张嘴,竟是哑口无言。
他鲜少流露出无助的神情,但这个当下他确实有片刻不知如何是好,一边是已经死掉十年的靖北军,一边是还在溯望原等他的靖北军,他们共同撕扯着霍松声,逼他做一个决定,是要放弃曾经,还是抛弃现在。
进退两难中,殿前传来一声轻笑。
霍松声看过去,见林霰微侧着身,同他道了一声恭喜。
林霰说:“恭喜将军,将军要请吃酒了。”
霍松声只觉浑身一阵冰凉,仿佛被寒风打了个对穿。
赵渊也笑了起来:“看样子,你们在西海相处的不错?”
“在西海仰仗将军照拂,臣才得以全须全尾的回来,本想说回到长陵请将军来府上做客,今日一看,该是我向将军讨酒吃了。”
林霰改口很快,左一声将军,右一声将军。殿上群臣才反应过来,纷纷向霍松声表示祝贺,恭喜他封将授勋。
赵渊正式宣布:“传朕旨意,即日起,改靖北军为镇北军,封霍松声为镇北大将军。松声啊,将军府你自己挑,选好了址告诉芳若,别同朕客气。”
霍松声封了将,却根本笑不出来,一头磕在地上,“咚”的一声。
地砖寒凉入肺腑,霍松声咬碎一口银牙才说出一句:“臣,谢主隆恩。”
赵渊目的已经达成,手一挥,让大臣们都散了。
身边人影匆匆,霍松声叩首良久才缓缓起身。
殿内人几乎都走光了,霍松声落在最后,出门时见到一个红衣小太监小跑向林霰,同他耳语了句什么,然后林霰回头看了一眼。
霍松声连前进的力气都被抽干,无能与惭愧齐齐涌上,叫他不敢看林霰的眼睛。
谁知林霰压根不是看他,那人站在原地,像是在等人。
霍松声只好走过去,客套地问:“林大人不走吗?”
林霰给他让开一条路:“将军先走,下官与厂公讲几句话。”
“厂公”指的是秦芳若。
霍松声眉头一紧,秦芳若为得文书一路对他们穷追不舍,派来的刺客皆被聆语楼灭口,他此时找林霰,只怕来者不善。
宫中人多眼杂不便多说,霍松声只得点头:“待我备好酒席,请大人赏脸。”
霍松声在宫中一贯目中无人,除了皇帝,碰上皇子大臣顶多点头示意,今儿倒是出奇,对林霰挺到位的行了个拱手礼。
小太监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眼花,想了想,看来升官真能改变一个人的德行。
林霰没等太久,秦芳若将皇帝送走便赶过来。
作为东厂的主人、司礼监掌印太监,陪着皇帝走过大半生的红人,秦芳若倒无几分官威,反而常年笑脸示人,显得慈眉善目。
林霰刚刚提拔翰林院掌事,按律吏部要对他的身份重新核实登记,再行入册。这虽然是吏部的事儿,实际干活的却是东厂,秦芳若与林霰约定时间,请他明日来东厂一趟,有许多文书需要准备和确认。
林霰十分客气:“此事厂公着人告知我便是了,何须亲自来讲。”
秦芳若说:“大人年轻有为,咱家来混个眼熟,兴许日后还要劳烦大人帮衬一二。”
“厂公说笑了。”广垣宫外除了值守的太监与侍卫就剩他们俩人,林霰与秦芳若边走边说,“我初入宫城,还有许多地方要向厂公讨教。”
“讨教不敢当,咱家是奴才,就是为主子爷儿们做事的。”秦芳若说,“不过大人找我是找对了,我在宫里待了几十年,别的不说,哪个主子爱吃什么,哪个门通向哪间房,我可是一清二楚。”
二人一路有说有笑,秦芳若一直将林霰送到宫门外。
“厂公请回吧。”林霰说。
秦芳若亲自为林霰提帘,扶他上车,站在马车底下仰脸看他:“林大人可要好好保重,皇上如此器重大人,我们来日方长呢。”
林霰莞尔:“一定。”
秦芳若放下车帘,双手拢于袖中,面带三分笑意:“不过大人……”
林霰推开窗户:“厂公请讲。”
秦芳若半掀着眼:“南林风水养人,大人,也别太大意了。”
“哦。”林霰神色淡淡,仿佛事不关己,“我只知西海浪急,厂公,当心翻船啊。”
说完,林霰轻合上窗。
夜幕来临,车窗一关便没了天光。
林霰靠在车里,闭目休息。
符尘敲敲车门:“先生,我们回去吗?”
“嗯。”林霰说,“路过南坪巷买点白兰酥。”
马车走得平缓,林霰有些累,这一会功夫竟还睡着了。
到了家,林霰脱下沉重官服,预备先去泡个澡。
符尧见他回来,拦住不让走,先将手伸出来把个脉。
林霰仍然困倦,小小打了个哈欠。
符尧按着他的脉搏纳闷:“先生,我怎么觉得你出去一趟身体似有好转啊?”
林霰不懂这些,只是难免心虚,难不成霍松声的“出汗疗法”真的管用?
“看完了吗?”林霰催促说,“我想洗澡。”
符尧收回手:“水已经放好了,我先出去煎药。”
浴桶在屏风后面,林霰散下头发,解了内衫,走入氤氲热气中。
屋内无人,林霰放松身体,也短暂放松精神。
他是真的累,还困,赶路两天一直没休息好,一回来便入宫,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林霰背靠浴桶昏昏欲睡,水温由烫转温,继而渐渐变凉。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轻掠水面,拨出细微声响。
林霰恍然清醒,睁开眼睛,看见霍松声正探水试温。
“水都凉了,怎么睡着了?”霍松声语气轻轻,掺杂着不明显的责备。
林霰背贴着木桶:“怎么进来的?”
“翻墙。”霍松声说的理所当然,将屏风上挂着的衣服拿下来,“出来,再泡又要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