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赝君(75)

作者:麦客 时间:2021-11-17 10:41 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却是个中年男人,想必不是老臣文尧。此人见面便作揖称:“沈右都。”
  沈育还礼道:“文公子。”
  应当是文尧之子,不在朝中担任官职,故而以公子相称。梁珩被沈育遮在身后,尽量不动声色,从旁观察。
  “右都侯,”文公子苦着脸说,“家父实在不愿见客,上次已与您好话说尽。”
  沈育道:“万望见谅,再三叨扰,是一定要求见文公。既然您已无话可说,请让我与文公说上几句。”
  文公子心中大约有一万个不情愿,但对着沈育,到底没说一句重话,还是将人请进家中。
  厅堂里下人奉上茶水,眼神小心翼翼,脚步战战兢兢,不发出一丝声响,这如履薄冰的氛围,登时让梁珩也莫名拘束起来。
  文公子前去请示父亲,留客人在厅堂里。梁珩因扮作随侍,只得了张席子,没有案几,沈育便将自己的茶水端给他。
  梁珩捧着喝了一口,问:“他家里人,作甚如此紧张?”
  沈育沉默片刻:“汝阳城中便是如此,街上军队巡逻,百姓收敛声息,白日里如同死城。”
  这是脖子上架着屠刀的人之间的默契。梁珩一时便懂了文公子为何不干脆将沈育拒之门外,沈育不仅是新帝的右都侯,他还是沈矜的儿子,沈公与文公,都在党锢之祸中深受其害,同为天涯沦落人。
  文家至今仍提心吊胆,文尧因不择主效忠而削官草野,其家恐怕是担心某一天被旧事重提,秋后算账。
  沈育锲而不舍地拜访,对他家而言许是一种恶兆也说不定。
  文公子见过父亲回来,第一句话便是:“右都侯,你还是勿要做无用之功了。”
  沈育道:“不说别的,请务必允许我拜见文公。”
  文公子道:“家父闭门谢客,立下誓言不见外人。”
  “凡事总有例外。”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沈右都,试问在堤坝上蛀一蚁穴,即使再渺小,岂非一溃千里?家父辞官以避纷扰,若是开了你的特例,则麻烦事又要源源不断找上门。”
  “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适逢朝政疲敝,文公当仁不让……”沈育一手背在身后,冲梁珩比个手势,指指院外。
  梁珩立刻领会,起身悄悄退出前厅。一个随侍罢了,文公子并不留意,依旧与沈育言语纠缠。
  南亓的家宅,正屋都在堂后,料想作为一家之主的文尧,应是居住在正屋。沈育想得好,他且拖住文公子,让梁珩打文尧一个措手不及,想当初段博腴称病不朝,被梁珩戳穿在家,翌日也不得不尴尬地重拾政务。
  绕过游廊、亭庑,文家并不算大,方寸之地收拾得体面。
  到得后院,忽然一庞然大物充实天地,四四方方,五面光滑如镜,反射日光令人眼花。
  竟是一座铁造的方箱!
  梁珩看得呆住,没见过这等古怪玩意儿。铁壁沉重嵌入土地,四面严丝合缝,没有一处接口。梁珩惊叹上前,手指摸过,壁上传来一阵金石战栗,发出隐隐声响。他附耳贴去,听见那声音是从箱内传出,断断续续,仿佛这铁箱拥有生命一般,正发出衰老的、濒临枯竭的喘息。
  “客人不能到后院来!”
  文家的下人大惊失色,匆匆赶来将梁珩从铁箱边推搡开。
  “等等,我……”
  下人力气极大,且十分紧张,连推带拉,惊动了许多人从檐下出来,聚在后院,以敌视而排斥的目光包围梁珩,让梁珩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赶快离开!”
  “我们不接待客人!”
  “太无礼了!”
  一串脚步疾走过桐木地板。“放肆!”沈育的声音劈开人群,寻到梁珩,将他带回身边,同时他也看见了那座格格不入的巨大铁块。文公子站在廊前,十分伤感的模样。
  那铁块发出几声咳嗽。
  包围梁珩的下人登时忙乱起来——“快准备茶水!”
  “小厨房温着的午膳,赶紧拿来!”
  众人簇拥着铁块,将两菜一汤喂进铁块口中。
  “在下也很久没有见过家父了。正因连我这个做儿子的都见不到父亲,三宦才会相信,”文公子木然地说,“相信家父完全失去了价值,已无法为任何人效力。我家因此得以保存。”
  铁块四面八方反射着光线,照入人眼,针刺一般逼人落泪,释放出拷问魂魄而痛彻心扉的力量。
  回宫的路上,沈育不得不牵住梁珩行走,以防他一头撞宫墙上。
  从文家出来,梁珩就失魂落魄,沈育有些担心,看他几次,发现他发白的嘴唇翕动着,不知在念叨什么。
  谁能想到,为了表示避世的决心,前任尚书令文尧大人,竟造了座铁屋将自己关起来。别说开窗透气,那四壁以铁浆灌注,连只飞虫都钻不进去。
  人力有时而穷。纵使权力通天如万民之君王,面对一个亲手将自己逼入绝境的人,也无可如何。那铁屋就是文尧扇向灵帝梁玹父子的一巴掌——皇帝可以命臣死,却无可使人活。


第61章 白骨戒
  到得养室殿,信州独自等在外面,想必是寻了个机会将思吉等人支走,见到沈育携着一铁甲卫士上阶来,卫兵摘了覆面,现出梁珩的脸。他的面色已从苍白涨成通红,一言不发进殿去,居然将二人都关在门外。
  立刻,里面传来摔砸踢打的动静。Y。U。X。I。
  这是怎么了?信州看向沈育。
  沈育想不到这场没有结果的拜访会带给梁珩如此大的刺激。尽管他自己也承认,为那铁屋所震撼。天大地大,画地为牢者最大,梁珩也拿文尧没办法。
  但文尧落到这步田地,与先帝对三宦胡作非为的纵容绝脱不了干系。若非三宦掀起党锢之祸,这些清流老臣何至于自绝以明志?
  而梁珩如今连补偿的机会也没有。
  或许他是想到了魂归汝阳的先师沈矜,或许他面对文家老小与沈育之时,没有一刻不愧疚懊悔。
  大约是瓷盏一类砸到殿门,一声破碎的巨响。
  疯了一阵后,安静下来。
  信州趋步入内,听不见梁珩的声音,过得片刻他以前襟兜着一堆摔碎的瓷片出来,看了沈育一眼,往配殿去。
  养室殿的配殿一向门户紧闭,无人进出,门上挂着铜锁。沈育留心过几次,不知里面关着什么,眼下信州两手兜着碎瓷,钥匙挂在腰边,站在锁前又看了沈育一眼——意思很明显了,让沈育给他开门。
  配殿内无光线,开门时激起一层灰。进深三间,四排莲花础梁柱,偌大的空间堆满弃用的物件,大都是碎瓷破砖瓦,被摔砸变形的铜炉灯盏等。间或几只箱子。
  信州将碎瓷盏扔进杂物堆,当着沈育的面打开一只木箱。
  陈腐的墨汁气味与发霉的纸灰迎面而来,停留在麻纸上是支离破碎的尖叫。
  沈育顷刻间就明白禁殿的存在是为了什么——为了隐藏起皇帝见不得人的绝望与癫狂。
  沈育想起天禄阁那张被梁珩抠得指痕遍布的案几,想不通梁珩怎么会变成这样。接着他在另一只箱中看见了两样物件——一样是个四四方方的金坨,其上立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龙形兽钮,另一样是一张平平无奇的木牍,与金玺并放一处,木皮的积灰变色。
  沈育静静拭去薄灰。
  纵使高楼风缭乱,浮云尽头是吾君。
  梁珩抱膝坐在养室殿窗前,砖石地板冰凉。稀薄的日光透过菱格,刺绣般在他脸颊上交织出阴影。
  颓丧与疲惫都安分潜藏在皮肉之下,缓慢吸收进血液,流回胸腔。这一过程完成后,梁珩就能短暂地恢复正常,信州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并且作为一个哑巴忠实地陪伴左右。
  有人慢慢靠近,窗下映出他的影子。
  梁珩以为是信州,直到沈育跪在他身边,一手覆上他膝头。
  “……”梁珩盯着沈育双眼,迎着光线,他的眼睛剔透澄澈,如同山泉,“我很少这样的,你别怕。” Fx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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