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也坠落(13)
“不见太阳是有些冷的,风也大,您这边也要注意,窗不要开太久。”
郁启明坐下来,卷起衬衫袖子替苏照春女士修剪刚才还没收拾完的花枝,他捻起一支还未全开的白色重瓣茶花端详了下,然后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掉多余尾枝,干脆利落,手法专业。
他一边处理那花一边又问苏照春女士:“您这两天觉得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苏照春女士正微笑看着他处理花枝,听了问话,她双手优雅搭在膝盖上,笑着说:“是肺上面一点小问题,手术约了下周,不是太要紧,小郁放心。”
她看着郁启明,忽然又开口道:“住院前两天,丰年回家陪我们吃了一顿饭,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半点不懂事的样子,小郁,这些年辛苦你费心照顾他、忍让他。”
郁启明拿着花枝的手微微一顿,他垂着眼,低声道:“哪里,是他照顾我更多。”
“你不必同我讲客气话,我自己儿子,我是知道的。”
苏照春女士声音温柔。
“这些年下来,我知道,我没有看错人,外人讲你怎么不好,我是从来一个字都不听的,我信得过我自己,郁启明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他们清楚。”
郁启明缓缓放下手里的花,他若有所觉抬起头,背脊忍不住微微绷直。
“我这个病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病了一场,人总是忍不住心焦。”
苏照春女士叹了一口气。
“晚上睡不着,我辗转反侧,把丰年爸爸吵醒了,他问我怎么了,我就告诉他,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病了一场,更担心两个孩子了。”
郁启名动了动嘴唇想开口说话,苏照春女士朝着他笑了笑:“先听阿姨说完。”
“小郁,这些事情阿姨越过丰年直接跟你说,阿姨知道,这很无礼。”
“也有可能,咱们这么多年这些情分可能也就这么没了……可是阿姨思来想去,思来想去,总觉得该说的还是得要说,这是阿姨身作一个长辈理应当的责任和义务。”
“无论是丰年还是你,在阿姨眼里,都是一样的,都还是孩子。如果……如果阿姨这一场病好不了,阿姨要是不说,恐怕真的是到死也闭不上眼,安不了心。”
苏照春女士颤抖地深呼吸了一下,又缓缓朝着郁启明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
“小郁跟丰年,当朋友,那么多年,我从不怀疑你们的感情。”
“当年丰年跟我说,他年纪轻,又没到结婚成家的年纪,找个朋友而已,男人女人的有什么区别,我当时听了是很生气的。”
“我觉得他真是被我教坏了,怎么成了这么个毫无廉耻的人。我当时就对他讲,不论是男人女人,该要好好对待,都要好好对待,不然你做的就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畜生。”
“丰年真的一点也不懂事,也真的是被我们宠坏了,这些年里,要不是你,他能不能有现在这副样子也难说,我们本来就该要谢谢你的。当年、当年的事,我知道,丰年他爸爸也知道,归根究底做错事的人是乔丰年,小郁,这些年里你有没有委屈,有没有不平,我不敢问的。”
郁启明说:“没有的,阿姨,您别这么想。”
“小郁啊,实话跟你讲,这么多年下来,阿姨总觉得,是乔丰年他拦着你不让你走正道。”
“你家里不容易,成人出头,都比丰年他们难得多,他们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不懂你的苦处,不懂你一步一步的艰辛——”
“——小郁,阿姨替你委屈。”
“正因为你委屈,所以阿姨也怕,怕你能忍乔丰年七年,但是忍不了下一个七年了。”
苏照春女士弯腰,拍了拍郁启明的手。
她的手指带着凉意,从他的手背,一直凉透了他的皮骨血肉。
第0011章
冬日里的冷风照理来说吹不透砖墙,可是郁启明分明感受到了一阵又一阵凉意。
它们或许来自于前几日西伯利亚那一场南下的寒流,
亦或是来自于他身旁那一个神情温柔的女人。
“小郁,阿姨托大,凭着这些年的情分,同你推心置腹讲一句,你应该要去走正道。娶妻生子,升官发财,你是个脚踏实地的人,脚踏实地的人就该有脚踏实地的活法,别让丰年挡住你人生的路。”
苏照春女士眨了眨眼睛,眼眶湿润。
“同样的,阿姨的私心小郁肯定也懂的。”
“阿姨病了一场,真的是怕了。阿姨怕,丰年不肯放手,小郁啊,你开口,劝一劝乔丰年,他会听你话的。”
“你们各自放下吧。七年是很久,但是你们还年轻,还年轻,就会有更多的七年的。”
对于二十岁的年轻人而言,这七年几乎占据了他生命里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然而,生命固有的长度必然会让停滞不动的这七年渐渐在生命篇章里逐渐缩短、变小。
它看上去是很长,很唬人的东西,但是一旦真的放下了,跨过去了,它其实也没有年轻人所以为的那样珍贵又坚不可摧。
苏照春女士话语温柔,为郁启明指点了人生的道路。
郁启明替苏照春女士修剪完了花枝,又陪着她插完了花。
他情绪平静地接过了苏照春女士为他织的柔软密实的围巾,也接受了她逛街时一眼相中的、十分适合他的两套衣物。
临走的时候,郁启明温和地微笑,嘱咐她:“多多休息,不要费心,您说的事情我心里有数的,您安心。”
苏照春女士微笑地点点头,扶着门框同他告别。
郁启明走了两步,又回头,微笑着同她讲:“阿姨,以后可能不方便再上门拜访了,您…务必宽心。”
苏照春女士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看着郁启明背脊挺直缓缓走出了这一撞小楼,然后缓缓靠倒在门框。
她盯着那空空的走廊看了许久。
直到被她支开了的顾阿姨拎着新鲜的水果和食材进门,讶异地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夫人、这,怎么了?您哪儿不舒服?医生——医生!”
顾阿姨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扶她。
苏照春女士伸手擦掉了脸颊上的眼泪,低低叹了口气。
“没怎么,没怎么。”
只是她苏照春从今往后没了个贴心贴肺的儿子罢了。
不是没有遗憾,毕竟这是个,那么好、那么乖的孩子。
只是话说出口,水泼出门,再没有什么转圜余地了。
* * *
郁启明回去的时候抄了近道。
他没走花园里铺了鹅卵石的小路,贴着花园红色复古的小砖墙走,来比去的时候快了两分钟。
只是临近出口,没抬眼仔细看路,被斜出来的一支腊梅花枝抽到了臂膀。
郁启明停住脚步,目光落到了那一支无辜的腊梅枝干。
他静静看了它一会儿,压下了想把它一把折断的心思后,面色平静地绕过了这一支花枝。
阴天风冷,卷着枯黄的落叶在空荡的停车场里游走。
郁启明走到自己车旁,开了后备箱,把手上零零碎碎的衣服袋子全部一股脑塞了进去,重重合上后备箱。
郁启明想抽根烟。
站在冷风里摸出根烟叼嘴里,他反手摸了下外套口袋。
空的。
又换了一边。
还是空的。
郁启明啧了一声,行,又忘带打火机。
他拿了烟下来在手指里把玩,目光落到那一支细长的烟上。
他脑子其实是空的。
也没在想什么东西,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就是觉得…觉得……
冷风瑟瑟里,郁启明自嘲地笑了一声。
说不清楚。
她说了那么一大堆,他大概也就听了一半。
然而其实那一半也没认真听,他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乱七八糟,稀里糊涂。
郁启明活到二十七岁,很少觉得自己脑子是一团浆糊,今天感受到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