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22)
任何一个成年人站在这里,都会清楚这个房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阿婆——”
秋醒想要开口,才发出一个音节喉咙就哽住了,他突然发现,自己难以和平常一样直视老人依旧温柔慈祥的目光,只觉得愧疚难安。
阿婆见少年红着眼眶拉起了被子,遮住自己赤裸的肩膀,在感到难以置信的同时又忍不住心疼这个孩子。
秋醒是个很好的孩子,模样讨喜,心思澄善嘴又甜,在青斜镇,没有长辈会不喜欢他,她也一样,哪怕是此刻撞破了他和自己孙子的特殊关系。
“秋秋乖啊,”阿婆无声地叹了口气,远远安慰把头埋在被褥里的少年,“听阿婆的话,不要闷到自己,好吗?”
那团被子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秋醒垂着眼沉默地套上体恤,眼眶已经完全红了,因着他皮肤过于白皙,才更加明显。
“起床了秋秋,太阳晒——”毫不知情的男人刚刚煎完几个完美的荷包蛋,正打算叫小男朋友起床,却发现自己那本该坐在沙发上喂狗的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楼上,正不动如山地立在他的房间门口。
“奶奶?你怎么……”梁夺讶异之余,瞟见红着眼眶的秋醒时愣了愣,揪起眉下意识地就要解释。
“混账东西——”
拐杖夹裹着尖锐的厉风扫向他的方向,方位之准确,力度之大,丝毫不减当年教训目无法纪的新兵蛋子时的威风。
老太太是真真正正上过战场的,扛过枪拎过刀,人手不够的时候,她也能毫不犹豫地捋起军装袖子,小个子瘦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居然也能背起那些膀大腰粗受了伤无法行走的男兵。
这一拐杖下去毫不留情,是真使了劲儿的,梁夺自知有错,也没躲,任由那结实的桃木拐杖不偏不倚敲在他侧肩处,发出很大一声闷响。
“阿婆!”
“汪——”
秋醒被那意料之外的一棍子惊住了,听见男人压抑闷沉的抽气声时,吓得从床上弹起来,手忙脚乱扒拉下去一个劲往他怀里钻的狗崽子,鞋都来不及穿,光脚跑向他们。
阿婆动作利索,黑着脸又重重给了自己孙子几棍子,忍住怒意看向秋醒,尽量克制住自己不讲情面的严厉语气:“秋秋,你来告诉阿婆,是不是这个混账东西欺负你?阿婆给你做主……”
刚刚那几棍子是真的响,老太太使了大劲儿,不管是身体素质多好的成年人,想来也不会多好受。
秋醒看了一眼挨了打后脸色有点发白的梁夺,见他还是忍着痛对自己安抚性地勾嘴角,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不、不是的阿婆,不是梁夺欺负我——”秋醒拿手背狠狠擦着被他自己揉红的眼睛,看着老太太一字一句道:“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阿婆紧紧握着拐杖的手垂了下来,脸上已然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她的眼睛不在年轻了,目光却仍是清亮慑人的,像是在审视,又或是摇摆不定的自我游说。
真心相爱。
短短四个字,何其轻又何其重。
她看了这两个年轻人一会,从秋醒红彤彤像只兔子的眼睛挪到自己孙子身上,梁夺平静而笃定的神情让她浑身一凛。
老太太终于做了什么重要决定一般,盯着空中一片虚无叹了口气,像是在透过无尽岁月看某个人。
这倔脾气,可真是像你。
“算了,你们跟我下去。”
良久,秋醒才听到阿婆这么说道。
第32章 忐忑
除了高考和驾驶证的科二考试,秋醒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
客厅的冷气开的很足,他刚刚出房间走得急,随便套了件白色体恤,宽大的短裤松松挂在腰间,是他在青斜镇经常穿的老大爷同款。
房间里静谧无声,秋醒甚至听到了海宝不安翻身时发出的轻微窸窣声。
阿婆自他们坐下后就始终沉默着,只是从橱柜里端出来一套茶具,大概是主人很爱惜它,日日擦拭,所以才保存的如此崭新清亮。
他不懂这些,但也觉得这套瓷器的釉色润泽,再加上错落有致的轻细纹理攀附在釉面上,绝非凡品。
“这是你们阿公在世的时候最宝贝的茶具。”
阿婆的神情十分柔和,手掌厮磨着杯身,看向秋醒:“秋秋喜欢喝茶吗?”
“不太喜欢。”
他如实答道。
“我也不喜欢,”阿婆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笑了:“你们阿公当时可是部队里出了名的茶痴,就连上战场都要在腰带里别一布包茶叶渣子。”
“阿公是什么样的人?”
也许是阿婆的声音太温柔,秋醒渐渐也忘了自己来客厅的初衷,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对这位不曾谋面的阿公好奇起来。
“他啊,炮仗脾气,面团揉出来的心。”
阿婆摁住怀里的金毛崽子,随手顺了几把毛,笑吟吟地:“家里的小辈就没有不怕他的,当年我在文工团工作,第一次见他是在晚上的联谊会,跳完舞我嫌场地里闷得慌,就自己在附近乱逛,刚好遇见你们阿公。”
说到这里,她轻轻抿唇一笑,似感慨似留恋,有一瞬间,秋醒能从老人苍老平和的面容上窥见几分属于少女的羞涩腼腆。
仿佛掠尽几十年或峥嵘或漫长岁月,老人依旧是当年那个纯挚漂亮的舞蹈团队长。
“我和你们阿公是自由恋爱,刚开始家里人很反对,说他脾气不好,只有我知道,他故作凶恶皮囊下的柔情,哪个坏脾气会在联谊会上自己蹲在灌木丛里喂猫。”
“夏天蚊虫多,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硬给他咬了好多个鼓包,又凶又憨。”
秋醒从小就喜欢听阿妈讲他们那个年代的往事,少年听得入迷,把出柜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客厅温度很低。
他被冷气冻的忍不住蹭了蹭自己的双腿,梁夺见状也没有说什么,默默起身,再从房间里出来时,手里多了张小毯子。
“谢谢。”
秋醒抿唇笑笑,碍于阿婆在旁边,只能悄悄对梁夺眨了眨眼,任由男人把他裸露在冷气中的腿捂得严严实实,动作自然,仿佛做了无数遍。
阿婆静静观察着这两人的互动,原本有些紧绷的神情松动下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然后她手里的拐杖抬起来,直直指向自己孙子,差点戳到梁夺脸上。
“你个小混蛋,比秋秋大那么多岁,居然也好意思,要不是刚好让我碰见……”
她恨铁不成钢地放下拐杖,重重敲了几下地板,闷闷的声音吓得海宝不安地扭动起来,一溜烟跳下了沙发。
梁夺自认理亏,低头捏了捏鼻梁,无奈道:“这件事是我草率了,我死皮赖脸追的他。”
“不是的阿婆——”
秋醒下意识就要解释,被男人干燥温暖的手心蹭了蹭头发,在梁夺灰蓝色眼睛的注视下莫名的安心。
“行了。”
阿婆打断他的话,神情莫辨,刚刚两人之间默契十足的互动她都看在眼里。
爱意是藏不住的。
时时刻刻如鲠在喉。
“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阿婆说完这句话,如释重负一般呼出一口气,“奶奶不是什么迂腐的老古板,性向问题在我这里,就像是我喜欢吃樱桃而小夺喜欢水蜜桃。”
“人言可畏,流言蜚语和风霜利剑并无不同,但往后的日子是属于你们的。”
她说完,便冲他们摆摆手,似乎是不想再说什么了,扶着拐杖撑起身,慢慢踱回房间的同时,不知道叹了几次气。
良久,秋醒才蜗牛一般慢吞吞消化完刚刚阿婆说过的话,眼巴巴看着身边高他一头的男人,刚想张口,眼圈先红了,磕磕巴巴半天没吐出来一完整句子。
梁夺也顾不得长辈还在场,抱小孩一样把少年挂在自己身上,扣牢稳了,轻轻拍了拍秋醒后背,抬步往楼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