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叔(40)
周宏远回到家已经将近八点了。程毓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瞧他回家了,连忙热了菜,招呼他过来吃。周宏远往程毓身边靠了靠,环住他的脖颈,他嗅着程毓的味道,久久不肯松手,直到程毓拍着他的手催他吃饭,才依依不舍的撤开身子。
他没跟程毓提起孔德诤也在班里,一来是不愿让程毓挂心,二来是怕程毓劝他放下。他怎么可能放下,放不下的,那些丑恶的刁难与欺凌,那些肆无忌惮的伤害,早已在他心中扎根,让他只要看到那个名字,只要看到那张脸,就无时无刻不恨得牙痒。
人人都说童真无邪,可周宏远却觉得,小孩子才拥有人性中最大的恶。孩子们并不天真善良,反而是最现实的那个,对他们来说,宽容与大度无异于懦弱,不加以反抗就可以无穷压榨,他们为身边所有的同龄人分出三六九等,老师的漫不经心、家长的茫然无知、自身的不敢反抗,试探出这一切后,恶意就此释放。他们因为最荒谬的原因侮辱你,他们用最尖酸刻薄的话语挤兑你。然而,他们的邪恶不仅仅在于放肆的行为和恶毒的言语,更在于他们自以为是的正义。
毫无疑问,对于周宏远来说,孔德诤以及周镇以取笑他为乐的一干人等,就是这样的人性本恶。可孔德诤却无意做一辈子的恶人,更准确的说,他长大了。
再次与周宏远坐在同一间教室的孔德诤是无措的,他从未想过自己与周宏远会有如此深刻的缘分,更想不到当初那个干瘦的乡巴佬,会有一天变得如此出类拔萃。
孔德诤紧紧盯着自己的指尖,脸不知不觉变得通红。他浑身冒着热气,飘飘然地,心中思绪万千。
他当然知道当初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无数老师、亲人早已无数遍在他耳边叨叨,可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不过是一场谁都没料想的意外,没必要纠结到现在吧?可是为什么,周宏远偏偏阴魂不散,倒像是命运的安排。如今的他早已不是那个作威作福的小少爷,他努力学习,为人谦逊,性格温顺,加上清秀俊美的长相,让人很难将他与当初那个趾高气昂的孔德诤联系在一起。
如今他懂了许多道理,收敛了自己激烈的情绪,他该拥有最美好的高中三年,三五好友,共同努力,携手共进,一同走入心仪的学府,他一路都是最优秀的,可他完美的人生,却偏偏生着污点,他用力将污点遮盖,却只是一个瞬间,污点又被摆上台面。
周宏远竟然又成了他的同学。
这个事实让他惶恐不已,又惊慌失措。如今,周宏远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羔羊,他有了自己的话语权,有了自己的社交圈,他知道当初所有的经过,记得自己所有的案底,那些拼命隐藏的曾经,在周宏远这里,不过是可笑的欲盖弥彰。
孔德诤知道,周宏远会毁了自己美好的校园生活,却忘了美好的皮囊之下,本就藏着邪恶与龌龊。
周宏远自然没打算放过孔德诤。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天赐的良机,又岂能轻易放过。他像看待猎物一样盯住孔德诤,鹰眼之下,是无尽的嘲讽与鄙夷。周宏远与程毓向来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他们一个选择宽恕,另一个则是睚眦必报。
周宏远突然笑了一下,对自己的同桌说,“我以前跟孔德诤是同学。”
一旁的高瘦男生怔了怔,说,“孔德诤很可爱啊,人也很好。”
周宏远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语气平淡,看不出情绪,“我的眼球,就是被他用椅子砸爆的。”
第42章
周宏远的同桌叫江河,是个高且瘦的男孩,活像个竹竿,他肤色黝黑,一看便知是个运动少年。江河惊讶的长大了嘴巴,“孔德诤拿椅子打你的眼睛?看不出来啊。”
周宏远转过头去,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是啊,当初闹得学校里人尽皆知。他家里不愿意赔偿,我叔叔还跟他爸妈打官司呢。”
江河大跌眼镜,朝孔德诤看过去。而另一头的孔德诤隔着攒动的人头不明就里,他被江波看得心里发毛,转眼又看到了江波旁边的周宏远,只得回了个虚虚的笑。江波回过头,没理会孔德诤的示好。
孔德诤的爸爸是纺织厂的老工人,拼死拼活在厂里干了十几二十年,落了一身病根,却因为自身的能力以及厂里的裙带关系,没能混出个一官半职。他妈妈本也在纺织厂做工,怀了他以后,做不来高强度的工作,便辞了职,自打那以后,十几年来,再没工作过。起初几年,他们的日子还过得去,可这两三年,纺织厂日益衰败,孔德诤爸爸的奖金无限趋近于零,甚至只能拿个基本工资,家里过得不甚如意,孔德诤又在念书,开销大,几乎连生计都难以维系,平日唯有指望着家里的老头老太太接济。在亲戚里,很是出不开身。
小时候,孔德诤过得很是骄傲得意,论成绩,他是一干学生里最好的,莫不说家里的同辈没有比得上他的,就算是放眼整个家属院,都没几个比他强的,再加上妈妈宠,爸爸疼,更是养成了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来。自打初一那回伤了周宏远的眼,惹了**烦,赔了一大笔钱,日子便格外不顺心,加上家里的条件每况愈下,更得叔叔婶婶的白眼。人穷志短,日子久了,孔德诤也就收敛了品行,是以到了初二初三,孔德诤大变模样,就连身边最亲近的老师同学都说他学习棒,性格好,就连模样都出类拔萃。这样一来,他便更是沉迷于此,就连脏字也再没说出过一个来。他成绩好,人又长得秀气,颇得老太太欢心,顺顺当当一路读到高中,虽没考入正榜,老太太却仍是喜上眉梢,拿钱给他读了省实验。
周宏远班里,有不少女孩子喜欢孔德诤这类男生,模样俊俏,皮肤白皙,说话温温柔柔的,还乐于助人。每当旁边有同学没带文具时,每当同伴有不会做的题目时,孔德诤都会伸出援手,称得上是有求必应,因此,孔德诤在班里女人缘极好,吃得很开。
江河和周宏远一个竞选了班长,一个竞选了副班长,因着班级工作的原因,周宏远虽百般不愿,却还是加了孔德诤的QQ。他皱着眉头,点开孔德诤的动态,上上下下地划着,他看到两年前的孔德诤在德茂广场拿双汇火腿肠喂着几只流浪猫,猫咪围在孔德诤的腿边,周宏远甚至能想到那些猫咪讨好地喵喵叫;他看到一年前的孔德诤在十四中的小礼堂唱着歌,周边围满了少男少女,一派温馨祥和……
周宏远飞快得翻着一张张照片,固执而病态得看着每一条评论,每一幕的岁月静好,都像是一记又一记的耳光,打在周宏远的脸上。他心中的愤怒与不平持续地积蓄着,像一团火在心底里烧,蒸***的血液,继而一寸寸灼烧着他的皮肤。
哪里来的岁月静好,哪里来的纯善无辜,他宁愿孔德诤像以往一般向人叫嚣,他宁愿看到孔德诤像过去一样对自己无赖,也不愿意看到这样一副虚伪的面庞,让他作呕,让他想吐。
周宏远对着电脑,愤愤地想着,暗自地咒骂着,一旁的程毓凑过来,揉了揉他的头发,亲昵而毫无意味的亲亲他的发丝,稍触即离的,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长辈,亲吻着他心爱的孩子,“怎么气鼓鼓的?看什么呢?”
说着,程毓瞅了眼电脑,周宏远来不及关上网页,也只得作罢。程毓的呼吸滞缓了几秒,接着说,“又跟这孩子分到一个班了?”
周宏远别过头,紧接着往下垂了垂,“嗯。”
程毓笑了笑,说,“现在宏远是大孩子了,一米八的大个子,不怕被人欺负了。”
周宏远嗤笑了一声,他当然不怕那个小弱猴欺负他,他怕的是那个小弱猴不欺负他,或者说,他怕的是那个小弱猴不欺负任何人,从此温良如玉,彻底“洗白”。
那么自私任性、恶毒恶劣的孔德诤,那么凶悍可恶、蠢顿无耻的孔德诤,怎么能就此洗白呢?他怎么配在无数人的称赞与喜爱中度过自己的生活,他怎么能装作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呢?
十五岁的周宏远尚不明白,并不是所有的错误都能得到惩罚,也并不是所有的恶人都会“不得好死”。有些恶,只发生在人生的特殊阶段,或许是无知的孩童时代,也许是叛逆的少年时期,而过了这个特殊的阶段,那些被人恨得牙痒的坏人,那些差些甚至已经毁掉了别人一生的恶人,就那么顺其自然的大变模样。他们有些成了普通人,有些甚至成了被人歆羡和仰望的对象,他们不再顽劣、不再凶悍,有些过着与旁人无异的普通而安宁的日子,有些甚至过上了更为金光闪闪的生活。他们早已忘记了自己的罪行累累,甚至从来不把别人受过的伤害与错过的人生放在心里,他们会对那段特殊的日子唏嘘不已,倒头来,却也只不过一句,人生路上的风景。作恶者的不以为意,旁人的浑然不知或是麻木不仁,让那段岁月彻底尘封,而后,是被害者永远得不到偿还的伤害,与永远等不到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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