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146)
对方在辖区拥有一座格外奢华的宅邸,透明的玻璃顶上洒落暖金的人造阳光,宛如一个琉璃世界。屋外砌着栀子花墙,那些重瓣的花朵在光下呈现淡淡金色,馥郁的香气浮动在室内。
洛希倚在琴房外等待,隔着玻璃聆听对方练习。琴弓在弦上飞掠出眼花缭乱的弓法,演奏着他从没听过的乐曲,帕格尼尼的《钟》。他和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对古典音乐一无所知,所有大师的曲目在他耳中都是催眠的白噪音。
帕里萨对他笑了笑,示意他到房间里来,坐在钢琴凳上。洛希终于在令人昏昏欲睡的花香中睡着了,“咣当”一声趴在琴键间,砸出混乱的音符。
在梦里,似乎有人用手指抚摸着他的脸,指尖的茧又厚又硬。帕里萨中断了高难度的曲目练习,注视着洛希的脸庞,重新搭上琴弓的那一刻,乐句自然而然地从弦上流出,裹挟着蜂蜜与日光的质感,还有明烈的栀子花香。
洛希始终记得那串不断回荡在梦中的旋律,可他并没想到要查一查;归根结底,他从未太在意对方和对方的音乐,他总有更现实、更紧迫的事务要处理,没有心思探索谁的内心世界。他默许了帕里萨浮华的作风,已经是最大的包容。
要是他查了,就会惊奇地发现那首曲子是两百年前,一位作曲家送给妻子的求婚礼物——埃尔加,《爱的致意》。
他体会不到那时对方看着他的心境,更不会知道当他的死讯传遍了二区,帕里萨的表情是多么悔恨与失落。枫木制成的漂亮乐器被成批装入盒子,放进暗室,琉璃一般的宅邸空置了,充斥着音乐的春之都,开始响起齿轮碰撞的声音。
那双握琴的手拿起了枪,从此便没有放下过。
*
“你们打回来了头什么变异种,六条腿的鹿?”杀手从火堆上割下来一条鹿肉,放进嘴里嚼着,“好恶心。”
洛希冷冷地瞥了对方一眼,又往火里丢了根树枝,火星噼里啪啦在杀手面前爆开。“嫌恶心就别吃,也别待在二区,毕竟所有人都可能被辐射成怪物,还是缩在主城区比较安全。”
“就是随口一说么,谁知道吃了之后会不会长出两根——”杀手抬头望了望,看见帕里萨正向这里走来,于是文明地把剩下的单词咽了回去。那个优雅的青年摘下手套,交给了随从,斯文风度衬得徒手割肉的他和洛希都有点粗鲁。
帕里萨站在篝火边上,绿眼睛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刻意避开了洛希,朝杀手问道:“我能坐你旁边吗?”
杀手当然点了点头。火堆左右相对放着两根枯树桩,帕里萨在杀手身边落座,相当于与洛希面面相觑,他抽出一把银质匕首,手法娴熟地切下一片肉,叉了起来,看上去和切割牛排没有两样。
最后姗姗而来的是派珀,洛希身边还有空位,她便毫不客套地盘膝坐了下来,接过洛希递给她的鹿肉串一口咬下:“饿死了!每次出来打猎都饿个半死,还猎不到什么好东西,真是白费劲。”
“有没有可能是你的枪法太烂了,派珀?”杀手笑吟吟地指出,“好东西是天上水里都有的,要看猎人能否把它们打下来。”
“闭嘴,我带来的人打到了就行。”派珀一边往杯子里倒酒,一边指指不远处扛着猎物来往的士兵们,“身为裁决官还需要自己动手么?难道你们都是亲自打猎的?”
洛希笑着说:“是,我猎到一头六条腿的鹿。”
帕里萨无辜地跟上:“一窝狐狸。”
“别看我,我哪也没去。”杀手耸耸肩,“大雪天的躲在帐篷里不好吗?非要跑到野外受罪。”
“那你还嘲笑我?”派珀没好气地瞪着对方,看上去很想把树枝捅到杀手喉咙里。
杀手连忙举了举铁制的杯子,岔开话题:“现在人都聚齐了。总之,这是个来之不易的时刻,不如让我们庆祝一下二区东部裁决官的聚会——虽然有两位是曾任裁决官。”
他说得不错,如果放在十年前,这场会面便集合了二区东部位高权重的首脑,除去荒芜的东6不算,东1和东2的裁决官曾是洛希和杀手,而东3与东4的现任首领正坐在他们面前。
洛希沉默了一瞬,拿起两只杯子倒满了酒,又将其中一杯浇在了火焰上,火光顷刻在夜空下腾起。东5的裁决官是死去的程文。
二区分为东西两侧,东侧的裁决官们拥护洛希,而西侧更加亲近维克托一派。在洛希消失的十年里,再也没有人能压制维克托的势力,东部被大换血,整个二区笼罩在高压之下,就算是派珀和帕里萨也无法提出不满,直到程文死亡,派珀才疯了般奋起反抗。
想要重新回到领袖的位置,联合东部势力是必经之路。洛希同其余三人碰杯,饮尽了手里的酒,越过杯沿打量着对面的帕里萨。
在其他人都立场明确的情况下,帕里萨的态度便尤为重要,那人不仅掌握着愈发强盛的东4,势力还蔓延到因为程文死亡而陷入混乱的东5,假如帕里萨扭头就走,倒戈向维克托,势必打破二区已摇摇欲坠的平衡。
对方答应了派珀的邀请,来边境参加会面,这是个积极的信号。那么,要继续拉拢,或者说——取悦帕里萨吗?
洛希从没干过这种事,一直以来只有别人讨好他的份,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就是收敛锋芒,尽量显得友善些。
他分心想着,视线慢慢移到帕里萨脸上,骤然发现对方也在望着他,那双碧绿的眼睛映射火光,格外清透明亮,闪动着对他的兴趣。
“派珀和我讨论过你们的构想,”帕里萨说道,“她主张集结东部军队和维克托开战,但我同意你的想法。内战对二区来说是毁灭性打击,先掌握脑扉之锁这项技术,你们便拥有了和平解决争端的资本,只需极少的伤亡,就能让维克托屈服。”
他已经和十年前分不清子弹口径的青年判若两人,聊到局势时思路清晰。然而洛希注意到帕里萨说的始终是“你们”,并没有把自己划分进任何阵营。
“我可以帮助你们拿到脑扉之锁,可以调集东4和东5的所有军队拥护你,除掉维克托登上领袖的位置,如果你想,我还可以和你一起进攻塞西娜主城区,充当你的先锋。”帕里萨循循善诱地说,“不过,一切都有相应的交换条件。”
“你要什么?”洛希戒备地盯着对方,目光冰冷,全然忘掉了要表现得友善的念头。不知为何,他今晚总想起邓槐灵在诊所里受伤的眼神,像无家可归的小狗,让他愧疚到坐立不安。
帕里萨笑了,仿佛放弃了梦想、在东4沐浴血泪的十年,每一分每一秒都使他的渴望在压抑中肆意生长,仿佛他铺垫了如此之久,就是为了让洛希问出这句话,而他也能顺理成章地,说出那个令在座所有人都无比震惊的答案——
“我要你。”
第114章 营地,08:01 pm
篝火边的气氛凝滞了,几乎能够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树枝哔剥烧着,火星升腾起来,漫过洛希错愕的眼神。
杀手的目光流连在他们之间,从惊讶到若有所思,又到恍然大悟,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像是强忍着爆笑;派珀睁大了眼睛,脸上明显写着“怎么你们都是同性恋”,搁在火堆上的鹿肉久久没人翻动,底面烤得焦黑,散发出一股糊味。
洛希终于明白了帕里萨对他那种微妙的态度,那是恋慕。不,不仅仅是恋慕,还夹杂着更多偏激的情绪,透亮的绿色眸子望着他,如同凝望着一件私人物品。
十年来,帕里萨诀别了琉璃般的宅邸和小提琴,可是一个人总会有某样热爱的东西,执着到为之疯狂,而今时今日,他就是帕里萨的琉璃屋,他就是小提琴。
对方凭借着他难以拒绝的条件,想将他握在手里演奏,发出蛊惑人心的弦响。
洛希闭了闭眼,感到心头冒出无名之火,竭力忍着才能按下冲动,不至于一记直拳揍在那张俊美的脸上——他不是没有生命的物件,人的尊严不能用任何代价交换,即使是身为仿生人的那段日子,他也没被逼着做过什么屈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