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104)
神社处在高地上,这里是最贴近洞顶悬浮的水母的地方,月光要比别处亮上很多。他们透过光秃秃的窗口朝外远眺,神社的屋宇相互钩连,浸润在一片如水光芒中,微风吹动清铃,让邓槐灵想起了月野胜的幻海系统。
原来真有与幻境中相似的神社存在,那个离开了地下的妻女、独居于地上的男人,将思念和心血都倾注在了幻海系统中,构建出那样风光绮丽的幻境。
事实上,月野胜的幻境要比神明居理想得多,神明居里这座真实的神社,其实是由土石和垃圾混合建成的。黑暗中看不分明,但接近墙体就能观察到缝隙中压瘪的易拉罐、塑料瓶、包装纸,毕竟在塞西娜,垃圾是最便宜的建筑材料。
所有的房屋俱是如此建成,不要说描金饰彩,连维持外形也只算得上勉强,假如这里能被明冶的光线照亮,一定更像鬼魂而不是神明居住的地方,因为它太丑陋了,简直是垃圾的海洋。
“我以前好像也见过类似的情境,神社、水母、会移动的月光……”Rosie有些困惑地思索着,随即摇了摇头,打消了那些混乱的回忆,微笑道,“邓先生,仿生人是没有喜好的。我只是想把美好的东西分享给你,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一切风景都将失去意义。”
“为什么想要和我分享?”邓槐灵不由自主把人拉到了怀里,鼻尖蹭着Rosie的颈窝,像是在考虑从哪里下口。他自己也没有察觉这系列举动会导致越界,饥饿感让他循着本能行动。
“大概是因为我想让邓先生高兴吧。”Rosie观察到邓槐灵的神情,抢先截住了对方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确实是因为程序,指令告诉我要取悦你。但每一次取悦你之后,我的情绪模组会出现正向反馈,我感到……很开心。”
月光落在他的发间,仿生人单纯无知地抬起头来,“我还没有问过你,邓先生,看到另一个人开心,自己也会觉得开心——这样算不算是喜欢?”
邓槐灵攥紧了手指,感觉喉间发紧,无名烈火烧灼着他的喉咙。他又生出了亲吻对方的念头,在中午已经极力克制过一回,那时Rosie同意了,但他清楚这不是对方的真实想法,Rosie只不过是心软,一次次见到他被欲望折磨,才愿意亲近他、配合他。
他气恼Rosie只需用羽毛般的话语轻轻撩拨一下,自己就会想将眼前人拆吃入腹,噬咬尽每一寸血肉。这样的关系并不平等,Rosie能够安安静静地跟他待在一起,可他压抑不住沸腾的血气,忍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
“算是吧。”邓槐灵忽然闷闷不乐地躺下,侧身睡在榻榻米边缘,“我有点累,想先休息了。”
Rosie立即贴心地替他钉上了窗纸,回过头来打量着卷在被窝里的管理员,探身过去抚摸对方耳际的碎发:“邓先生,你的负面情绪似乎在激增,是我刚才说错话了么?”
棉被卷一动不动,那人呼吸均匀,仿佛一沾到床就陷入沉睡。
“邓先生,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邓槐灵蹙起眉,转回身盯着仿生人,“怎么你还不休眠?”
Rosie在管理员身侧躺好,眸子在幽光中隐约蕴藏失落:“昨天你说过,会一点点教给我什么是喜欢,可能我真的太笨了,跟答案相差太远,邓先生是不是懒得教我了?”
“没有,我只是困了。”邓槐灵否认。
“可是你今天也没有亲我。”Rosie委屈地追根究底,“这是人类表达喜欢的方式,难道你过了一天就不喜欢我吗?”
“你说什么?”邓槐灵心中一惊,怀疑他是听错了。没等Rosie复述第二遍,他就掀开被子坐起来,十分清醒地注视着仿生人,“Rosie,你不记得我们中午谈过的内容?关于你能接受的亲密程度。”
“我能接受的亲密程度?”Rosie不解其意,“邓先生,你拥有对我做任何事的权限。要是你想亲我,就亲我好了。”
邓槐灵的眼神愈发凝重:“你确定自己愿意和我接吻?”
“我确定。”Rosie慢慢起身接近了他,“假如邓先生有疑虑的话,换我吻你好吗?”
唇角传来了软软的吸吮感,仿生人在月下勾住他的脖颈,轻柔地贴上了邓槐灵的嘴唇。
这个吻浅尝辄止,Rosie生疏地试图撬开他的齿关,但邓槐灵并未配合,欲望被新生出来的疑惑排挤了出去,他发觉了鲜明的割裂感,仿生人前后的言行无比矛盾,就像两个人共存在一个身体里似的。
……等等,两个人?
Rosie只好松开他,小声道:“这样可以吗,邓先生?你看上去依然不太高兴的样子。”
“你还记得早晨在沙发上发生的事么,”邓槐灵没有理会,而是追究道,“我……嗯,我对你耍了流氓,然后你把我揍下沙发那件事。”
“我伤害了邓先生?”Rosie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说,“这不可能,程序有铁律规定,即使你想杀了我,我也绝不会对你动手的。”
眼皮跳了跳,邓槐灵感到事情突然变得复杂万分,他倾尽全力回想着,众多格格不入的记忆碎片被飞快地翻拣出来,排列在他面前。
的确有过许多值得怀疑的时刻,当Rosie看起来不再像仿生人,甚至都不像往常那样温和顺从,宛如一位身处权力山巅的君主,强大的气场展露无疑。
经历过玛丽·埃利斯的任务,他以为Rosie的异常是自我意识引起的结果,CyberRose很可能在做一些隐秘的、针对仿生人意识领域的试验,他的仿生人则是被送往一线使用的实验体。
可这个猜想明显与实际不符——即便能用程序和自我意识的矛盾来解释Rosie行为的不一致,Rosie缺失了一部分记忆又该怎样解释呢?根据在幻海系统中观览过的玛丽的故事,自我意识并不会让玛丽失忆,更不会导致逻辑不自洽的行为。
况且,他了解Rosie的程序设定,自我意识拒绝同他亲密接触,这没有问题;但呆板的程序怎么可能理解爱的含义,又主动来吻他?这样对感情的体察与学习能力,是人类才拥有的天赋。
“那么,伯诺桥上你胁迫我松手……”邓槐灵说到一半,望着仿生人愈发茫然的神色,“也忘记了?”
“我以为你是被我说服的。”Rosie慌乱地自检着记忆中枢,果然没有他坠桥的片段,从邓槐灵拉住他的手悬在桥上,到对方将他从浅水中抱起来,其间的记忆竟然都是空白。
缺少了如此重要的回忆,为什么他从来不觉得奇怪?也许是记忆中枢损坏了,那样的话检修就得花一大笔钱,还得在CyberRose待上一段时间,无法见到邓槐灵。
“邓先生,我没有坏掉。” Rosie恳求着,“请不要把我送去检修,我不想离开你身边。”
邓槐灵抚上仿生人的后颈,认真地安慰:“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问题,只要你想留在我身边,我是不会让你走的。”他心里有了模糊的猜想,真实原因不像是Rosie的记忆中枢损坏,而是——从一开始便有两个意识轮流支配着这副身躯。
如果从猜想反推,种种谜团也就解释得通了,Rosie会不记得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会展现出截然相反的气质,是因为那个意识代替了Rosie与他相处。
仔细想来,两个意识的声线之间也有些微差别,Rosie的声音温柔驯顺,在模拟愉悦、生气、疑惑等心情时都有固定程式,另一个意识则更随心所欲,邓槐灵跟对方相处久了,对Rosie的语调已经熟稔,偶尔能辨识出其中的不同。
不过这种假想不会太过大胆么?除了精神分裂症,邓槐灵还从没听说过一个人会拥有多个意识,何况Rosie还是仿生人。猜测仅仅是猜测,没有切实证据,他不会草率地下结论。
仿生人的结构很复杂,或许真是什么部件出了毛病。
邓槐灵凝视着Rosie的脸,万千思绪在短短瞬间掠过脑际。不可否认地,他被两个意识的猜想扰乱了心神,不能自抑地思考着在过去的时间里,有多少次那个意识曾代替Rosie与他相处,有多少次他曾对着另一个人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