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客栈怪事谭(49)
等到他满头大汗地走到水泽附近时,天已经快黑了。
水泽边确有一颗柳树,只是那柳树长得古怪。树干如快要折断的脖颈一般倾斜着探向水面。那一头重重的绿色枝条便真的如一名正在洗头的女人,将发丝浸入水中。
鬼发柳……这名字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吧。
关于百蝥泽的鬼故事在天梁城一代颇为流行,关于这鬼发柳的传言占了三分之二。有人说是有女人在洗头的时候不慎落水而死,怨魂化作了那棵柳树。谁要是敢站在那树下,就会被她拉入沼泽里当交替。
重六当时只觉得传言可笑,谁家姑娘会闲着没事跑到那深山老林去找个脏了吧唧的水泽洗头啊……
但现在他看到这颗柳树的样子,便也稍微能理解这谣言是怎么来的了……
距离子夜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重六看准了地点,又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后便走开了一段距离,寻了一处僻静的山坡背面,打开包袱,开始换衣服。
他换上了当初掌柜送给他的那件荷茎绿色的交领阔袖长衫,摸索着将两鬓的头发挑起,在头顶挽了发髻,插入一根样式简单的青玉笄。
他蹲在山坡下,吃着廖师傅给他打包的辣菜饼,耐心地等着时间缓慢流逝。快至子夜时分,他戴上绿度母面具,拿上装着他文房四宝的木盒,将包袱藏在一截空心朽木中,而后便抬步走向沼泽。
夜色里的鬼发柳显得愈发阴森骇人,尤其冷风一吹,那些枝条跟着款摆,总有种是树在自己摇动的错觉。
重六挺直腰板,负手而立,全然不见了槐安客栈小跑堂的影子。
子夜正,一灯笼光影从远处缓慢接近。重六眯起眼睛,看向来人。
若不是知道会有人来见他,怕是要以为那是一道鬼火了……
来人身形高瘦,一席飘逸讲究的浅蓝色长衫外罩米白拢纱,头上戴着雅致的银色发冠,而面上则如重六一般,戴着一面龙王面具。
两人见面,也不说话,同时相对深深一作揖。而后两人各自拿出一只木盒,打开后取出里面的砚台,将砚台翻过来,露出背后刻画的几枚符号给对方辨认。
半晌后,对面的“龙王面具”点点头,用一道沉稳但疏离的声音说,“你是何时来到天梁的?”
重六道:“已有半年了。”
龙王面具道:“你是刚刚出来的?怎么会选天梁城这样一个地方。这里的水太深了。”
“正是因为水深才更有值得深挖的地方。”重六不想浪费时间,便直截了当地说,“这位师兄,我需要调用京畿路的几条天龙脉。”
对面的人沉默片刻,嗤笑道,“你初来乍到的,倒是真敢提要求。天龙脉也是你能碰的?”
“师兄,我知道这其中利害。但此事涉及另一桩秘密,会极大地牵扯到负责天龙脉的诸位。我需要疏通僵局,但毕竟势单力薄,现下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龙王面具却根本不将他这新人放在眼里,口吻倨傲地说:“天龙脉埋得那么深,除非有六位先生直接下发的朱砂令,否则决不能动。你啊,还是先回师门好好学学规矩再出来吧。”
重六叹了口气,开始在盒子里翻找。他一件一件将盒子里的笔墨本册都拿出来,一一摆放在地上。最后,他将盒子的夹层翻了起来,转过来,给龙王面具看。
却见那夹层里,赫然躺着一块……人皮!
带着一颗朱砂痣的,风干的人皮!
龙王面具下的脸愀然变色,双眼瞪大了透过面具的眼洞,无法理解地看着重六。
“你……你怎么会有……”
重**上夹层,十分谨慎谦逊地说道,“师兄见谅,家师曾叮嘱,不得轻易动用此物。但如今,此秘密涉及天家命数,我不得不动用了。”
家师……
这绿衣小子竟然是……
那龙王面具向后退了一步,收起了刚才身为前辈的倨傲,甚至微微弯了背脊,显得谨小慎微。
“既如此,给我三日时间,我会立即着手安排,通知京畿附近所有相关人士。”
重六松了口气,深深一揖,“有劳师兄了。”
第36章 苏郎扇(3)
祝鹤澜盘膝坐在床铺上,手里拿着本狱卒给他找来打发时间的诗集,缓慢而夸张地打了个哈欠。
坐牢……真是无聊啊……
准确的说他不能算是被关进了大牢,更像是被暂时软禁接受盘查。从此地去昭宁路提点刑狱司太远了,于是徐寒柯征调了县衙的大牢来关他。
徐知县是个喜爱干净的人,就连他的大牢也十分整洁。墙壁刷了大白,地上也没有多少灰尘,除了床铺太硬这个缺点外,甚至可以说是比较舒适的。
进来已经三日了,徐寒柯都没有露面。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就算他提出要打发时间的书籍也都一一满足。
祝鹤澜知道,这是徐寒柯在故意晾着他,让他心急,让他焦虑,让他的担忧无处安放,渐渐变得冲动燥乱。若是对于一般人,或许这一招确实会有点效果。
只是祝鹤澜对于这种事实在是见怪不怪。
这倒像是个难得的假期呢……
又翻了两页书,忽然有牢门被打开的声音,零碎的脚步声自远及近。祝鹤澜没有挪动身体,仅仅抬起眼皮,从书本的上方瞥着出现在牢门之外的二人。
徐寒柯今日穿了一身朱红官服,头戴官帽,比从前那文弱书生的打扮多了几分庄重气魄。他一站定,便有一名军官粗声粗气地对着祝鹤澜吼道,“还不给大人跪拜行礼?!”
徐寒柯却皱起眉瑟缩了一下,仿佛被那军官突然爆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拍着胸口横了那军官一眼,“你吼这么大声做什么,吓死我了。”
军官连忙乖乖低头,竟有几分委屈。
柳盛叹了口气道,“你先下去吧。”
军官和狱卒纷纷离开,只剩下徐寒柯柳盛,以及牢里动都没动过的祝掌柜。
徐寒柯看着祝鹤澜文质彬彬地道,“祝掌柜,实在抱歉,我日前因杂务在路上耽搁了,今日才到天梁城县衙,让你久等了。“祝鹤澜放下书本,却不说话,只是微微偏着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徐寒柯,看得徐寒柯竟也有些发毛。他只得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喉咙,道,“这一次拘捕阁下,是以谋害忠王、利用邪术牟利祸害昭宁路数地共计五条命案的嫌犯名义。再过两天便要升堂开审了,不知道祝老板是否做好了准备?”
祝鹤澜轻笑几声,看徐寒柯的表情,仿佛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能开搜捕令,想来是收集到了不少证据了。真是辛苦徐大人了。”
徐寒柯道,“以我手中掌握的人证物证……你的前景可不是太妙啊。光是忠王一案,就足以株连九族了。”
掌柜听罢,哈哈大笑,“那敢情好,我倒想知道知道我的九族是谁呢。”
“的确,你的户籍是伪造的,你的来历不明,同样是一条罪,只是和你其他的罪名比起来已经不值一提。”徐寒柯微微眯起眼睛,“你贩卖那些危险的物品害了那么多条人命,那些钱你拿的倒也心安理得。”
祝鹤澜缓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袖,慢悠悠地说,“徐大人,咱们打个比方,好比说我是个卖老鼠药的。我在这包老鼠药上清清楚楚写了应该怎么使用,千万不能怎样使用,使用失误后可能产生怎样的后果,如何有效补救……但是我的客人就是想要用老鼠药拌饭吃,吃完还不叫大夫。最后他死了,我可算是有罪?“柳盛皱眉,“强词夺理!你明明知道那些物品会害死人引起骚乱十分危险,还故意卖出去,这跟卖老鼠药能一样么?!
祝鹤澜淡淡翻了个白眼,似乎已经懒得跟他多解释一样。
柳盛感觉到了对方表情中传递出的一丝丝轻蔑,心里愈发火大。但是徐寒柯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承认,我朝律例中尚未在带秽物品这一类别上进行过任何规范,你若是用这一点来自辩,我也会酌情考虑。不过,祝掌柜自己也知道那些东西……还有能够制造那些东西的人或者……其他的什么,若是没有个规章,没有人管束,万一发生了什么失控的事件,官府要如何应对?难道都靠你这个客栈掌柜来处理吗?”徐寒柯用近乎温柔的语气劝着:“凡是若无法纪规章,就会生乱,就会失控。这样的道理,祝掌柜这样的聪明人定然是了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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