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94)
仙方!关键是仙方!
晏琛提议:“要不去金鼎山问问玄清道长?”
“绝不!”阿玄傲然昂头,“我是有尊严的狸子!”
谁稀罕找那个虚伪、狠毒、想把他丢进油锅炸成渣的老头子帮忙!
此仇不报非君子!
总有一天他要铲平金鼎山,火烧鹤云观,拔了那老头的须髯荡秋千!
晏琛听见毯子里龇牙低嘶声,知道阿玄是真的记恨在心了,便伸手进去,握住他一只小爪轻轻捏了捏:“阿玄,这样吧,我听闻夷南湿热,草木茂盛,有许多我们江南见不着的奇花异果,说不定里头就有让能让公狸子怀胎的。我此行前去,若是有幸遇着了掌管草木的仙人,便替你求一求,讨一两株仙草回来。”
阿玄感激涕零,愉快地咕噜咕噜起来,用带软刺的小粉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
晏琛指尖有些敏感,猝然低吟了一声,不巧被刚进屋的陆桓城听个正着。陆桓城一看他肚子怪异地鼓起一座小山包,脸色立刻臭极,大步过来掀开被子,果然看到一只不要脸的黑狸窝在他怀里惬意地取暖。
他冷冷一笑。
乌云压顶,雷雨将至。
阿玄敏锐地察觉到危险,撤下一条微抖的后腿,又撤下另一条微抖的后腿,突然飞快转身,哧溜一声蹿上窗框,火烧屁股似地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三月,溪河融冰,墙外梨花开满了枝头。
冬袍解去,春衫斑斓。
晏琛有孕的事情被滴水不漏地瞒到了出行这一天。陆母盼不到孙子,心中抱憾,却依然疼他疼得紧,清早相送时往晏琛与陆霖的腰带上各系了一块莲华白玉福坠,百般叮嘱、依依惜别过后,亲自送他俩登车入座。
车帘刚放下,一只黑狸就窜上辕木,机敏地从帘角钻了进去。
陆桓城还在前厅向弟弟交代生意上的最后几件事宜。这回他要带走三位管事,留下五位辅佐陆二公子照料家中铺庄。四月将至,又到江南桑织缫丝的繁忙时节,往年陆桓城自己也要操劳一阵子,陆桓康初次接手,不免心中无底,便将哥哥的提点一样一样事无巨细地记了下来。
待一切处理妥当,陆桓城出得朱漆大门,正好看见阿玄轻盈跃下了马车。
那狸子瞧见他,反应竟古怪得很。
先是猛然顿住脚步,瞳仁缩成细细的一根梭子,用极度鄙夷的目光扎了他一个白眼,又愤怒地连喵数声,像在骂人,最后嫌弃地绕了个大弧从他身旁经过,生怕沾到什么脏东西似的。
陆桓城只当它是惯常作妖,没搭理它,仔细查验了一遍行李,确认该带上的都已带上了,便与母亲郑重告别,翻身上马,领着车队往阆州城门而去了。
行至阆州西郊七八里处,陆桓城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阿玄的表现另有深意,立刻勒马止步,想问问晏琛刚才究竟发生了何事。
谁知撩开垂帘一看,他当场懵在了原地。
里头的人根本就不是晏琛!
宽敞的车厢内,唯有一位香衣云鬓的窈窕女子倚窗而坐。她斜靠着枕垫,手撑脸颊,正几分疏懒地望着窗外的林道与群山,听见帘动声转过头来,见是陆桓城站在那儿,便微诧地问:“桓城,怎么不走了?”
沉鱼落雁,流莺妙啭。
陆桓城一刹间忘却了所有,脑海中只剩下这两个词。
工笔绘三千青丝,绾作朝雾随云髻,簪钗缀珠翠,发间疏点杏花两三朵。颈白胜新雪,柳眉如勾月,一双眼眸恰似水湿的墨玉,七分含情三份含羞。
若为花,人间不该有此株。
这是一位真真正正的画中美人。
陆桓城活了三十年,勾栏娼坊里逢场作戏,也算在极尽烂漫的春色中走过一遭,却不曾拂袖摘过一瓣花。然而,听见自己的名字从那朱唇皓齿中念出来的时候,他一个断袖居然心跳加速,下腹半硬不软地起了反应。
“……”
那美人见他扶车呆立,神色震惊,死死盯着自己不敢近前,多少明白了一些什么,眼波隐约流转,又娇声唤他:“桓城。”
说着扶窗起身,竟是要过来亲近他。
陆桓城大骇,慌忙喝止:“别动!”
于此同时双手立掌在前,俨然是禁止接触的架势。
美人蹙眉,依言立住不动,有些不解地盯着他。
“这位……夫人。”陆桓城一边斟酌措辞,一边尽可能冷静地向她解释,“我不认得你,更不明白你为何会在我的车上。我这队车马将要携妻带子去夷南远行,并非往返邻城。你既上错了车,所幸发现得早,离开阆州不算太远,还来得及赶回。夫人不妨告知我家住何处,我现在便送你回去。”
然后赶紧把晏琛找回来。
眼下最关键的大事,是他莫名其妙把晏琛给弄丢了!甚至不知道是丢在了家中,还是丢在了半路上!
出发第一天,他怎么就干得出这种糊涂事?!
谁料那美人身子发颤,似是被他一句话伤透了心:“你说……不认得我?我住在阆州长川街,陆家祖宅,苍玉轩旁边的竹庭里,你怎么会不认得我?”
陆桓城惊愕,以为耳拙听错:“竹庭?”
那美人点了点头:“竹庭里几十根竹子,每一根多少都有些灵性,不止晏琛一人能化出人形,我……我也是能的。”
“所以……”
陆桓城预感大事不妙。
“你宠幸过我。”
美人一语惊人。
她弯下腰,款款近前,仪态婉娈生姿,鬓边珠玉随步摇晃,碰撞时发出好听的泠脆之声,却似鼓锤闷沉,一下一下敲击着陆桓城的胸口。
他眼睁睁看着那美人跪在跟前,鹅黄缎袖里伸出一双手,青葱玉指,十点丹蔻,温柔地抚上了他的面颊:“我们轮番侍奉你,你只愿娶晏琛为妻,不愿给我一点名分,这便罢了,可如今你竟说……竟说不认得我!难道你这般无情,连我们的……”
她突然攥住陆桓城的手,强迫他按在自己的小腹上:“连我们的这个孩子也不要了吗?!”
隔着丝缎春衫,掌心之下……是柔软的隆起弧度。
也是一层滚烫的热炭,灼伤了毫无防备的手掌。
陆桓城一摸到那团东西,瞬间就像被点住死穴,芒刺在背,五指发僵,冷汗顷刻打湿了鬓发。
……竟是真的。
所以阿玄才格外反常,才对他做出了一连串彰显鄙夷和愤怒的举止——它钻进车内,特意想向晏琛告别,看见的却是这一根鸠占鹊巢的雌竹。
好在,陆桓城并不算一个易骗的人。
这拙劣的骗局漏洞太多,他沉眸略一思索,马上就察觉到了说不出的怪异,反手用力扣住那美人的细腕,怫然斥道:“你敢撒谎蒙我?我在床上向来清醒,你一个女子,骨架比晏琛小,声音比晏琛细,容貌也生得与他不同,我要神智不清到何等地步,才会分辨不出,把你们两个弄混?”
“你,你不认就算了,还吼我……”
小美人见谎言被当场识破,有点尴尬,又不知接下来怎么圆场,小声埋怨了陆桓城一句,抿着唇,很是可怜地瞧着他。
陆桓城根本不吃这一套。
美色当前,他的心肠反而越发冷硬,手上力道分毫不松,生生按出了五个青紫的指印,威胁道:“你把晏琛弄到哪去了?说实话,不然我就拖你下车,绑在路中间,让马蹄和车轮把你碾得烂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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