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63)
陆霖这一株虽然幼嫩,指甲轻掐便会出汁,却毕竟竹灵尚在,好歹算是有主的竹子,虫子不敢太过嚣张。而旁边晏琛这一株,灵气散尽,毫无自保之力,便似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那虫子欺软怕硬,齐齐聚到晏琛身上大快朵颐,恣肆无忌,竟咬得孔洞清晰可辨,叶缘坑坑洼洼。整根竹子憔悴枯槁,连绿意都显得暗沉,从上到下,没有一丝生机。
倘若晏琛已经醒来,却被困在竹内,活活看着自己被咬死,该有多么痛苦?
倘若没有霅川之水日日滋养,晏琛的竹身……岂非早已毁去?
陆桓城一拳砸在墙上,恨极了自己的疏忽。
阿玄唯恐下一拳就要砸到他身上,尾巴瞬间绷直,赌咒发誓道:“我昨天来浇水时,还不是这样的!真的!”
说着上蹿下跳,动作飞快,刷刷几下摘光了竹虫抛进篓子里,掌心“腾”地窜出一把火,烧得焦脆喷香。
陆桓城见他以火烧虫,便问:“你既懂法术,可否做些什么护着这两根竹子,不让虫子进去?”
阿玄沮丧道:“我是狸妖,只会耍些妖术。妖术性邪,顶多拿来杀虫,却不能拿来做护障。能做护障的,要像晏琛那般灵气纯净、又怀善意才行。我的妖气要是做了护障,不光虫子,整片竹林都要死透了。”
他虽然弄得死晏琛,却不代表晏琛会的法术他也会。
护障之术,恰恰最看灵气质地,越是纯粹的灵气,成障越容易。晏琛只要简简单单画两下,梦障、护屏信手拈来,再掺入鲜血,比玄铁坚盾还要牢靠。而他阿玄……绘得出咒纹,灌不进妖气,障子没搭起来就先塌了,哪里能指望他?
空竿百节,枝叶高过屋顶,连狸妖也望竹兴叹,束手无措。
唯一能帮忙的只有金鼎山那老道士,可惜他好死不死正在闭关修炼,等他出来,竹子连根都要被啃烂了。
这边阿玄正在努力思索,那边陆桓城循着他的话,却想到了一个不详的可能。
陆宅的竹林,从来都是与死亡绝缘的,至少在他生命的前二十八年里没有闹过一次虫灾。无论春夏秋冬,哪怕整个阆州虫害肆虐,外头的青竹成片地开花枯死,自家竹林也照旧一派安稳,不受一点侵扰。
为什么?
是因为晏琛吗?
晏琛用他纯净的灵气护佑了整片竹林,以致三百年无灾无害,葱郁茂盛。而今竹虫猖獗,一夜蔓延,是不是意味着……晏琛凝聚的灵气,还远远未到可以抵御虫灾的地步?
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他的晏琛,真的还能回来吗?
第五十四章 记忆
阿玄灵光乍现,一双碧绿的眼睛忽然锃亮:“啊!陆霖有灵气!”
之前怎么没想到!
陆霖是一根小竹子,年岁尚小,心智柔软,还不到使用灵气的时候,可正因如此,他体内的灵气才未受一分尘世污染,至清至纯,用来建造一座流光护障再合适不过。
眼下陆霖病重,昏睡难醒,无法亲自施障,但有一个人却能不受阻碍地借用他的灵气。
便是他的生父陆桓城。
阿玄兴奋地立起了两只耳朵,连珠炮似地向陆桓城阐释来龙去脉:“你看,你是凡人,本身没有灵气,可陆霖与你血脉相通、心怀感应,他在你身边时,灵气便能为你所用。你将他抱来,我教你吐纳调息、贯通灵气,再教你如何施法落障。大约短短两刻,你便能用他的灵气织出一道护障,起码能顶一阵子。”
这番话恰如雪中送炭,走水逢雨,一刹那燃起了陆桓城的希望。
陆桓城一贯对于阿玄的人品存在强烈质疑,此时也不得不全信了,匆匆赶去藕花小苑抱来陆霖,用锦褥裹着,不让他受一丝风吹。
阿玄盘腿而坐,一字一句地教导,陆桓城便一字一句地照做。
先是半刻凝神静气,再是半刻闭目吐纳,意识落入旷远之地,一缕清风拂面而来。渐渐的,陆桓城感觉到了空无一物的空气中有灵息在缓缓流淌,那些灵息清冽而甘甜,带着奶香,仔细一嗅,果真是陆霖的味道。
陆霖刚饮过霅川之水,正是灵气最鼎盛的时候。它们受到召唤,一丝一缕聚于陆桓城身旁,亲昵地蹭弄着,就像孩子依恋父亲,久久不肯散去。
阿玄又教他画咒。
咒纹繁琐,不太易画。陆桓城第一次使用竹子的灵气,心里着实紧张,手指却相当稳固,分毫不颤,绘出的咒纹弧圆线直,笔锋犀利,可谓极其漂亮。
事情进展顺利,但待到灌注灵气时,终于出了一点事端。
一座护障要耗去约莫八九成的灵气,陆霖生着重病,灵气一被抽走,当即难受得直皱眉头,在被褥中不断呻吟,痛苦地唤道:“爹爹……”
陆桓城本能地就要松手去抱孩子,阿玄一看不对,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把他的胳膊狠狠拍了回去:“别停!继续!”
然后抄起小皮壶,一点一点地往陆霖口中喂水。
陆桓城于是摒弃杂念,继续将灵气灌入符中。咒符渐渐膨盈,从一张薄纸变作了一座玲珑小障,大约一尺余高,临到灵气耗竭,那护障突然飞速膨胀开来,瞬间就罩住了整片竹林。
一时间,耳畔尽是竹虫跌落之声,虫身撞击竹壁,在空节中簌簌作响,如同一场急雨。不一会儿,声止,风静,几股青烟自竹根处飘起,又渐次淡去,消弭于空气之中。
陆桓城再抬头去瞧,西窗前的两根竹子已是干干净净,竹壁上、枝叶间,不见一条竹虫。
伤痕犹在,仍需细细调养,但至少不会再添新伤。
阿玄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愉快地摇了摇尾巴。
他扭头去看陆桓城,打算借此邀功,再刷一点好感度,以免往后天天在府里夹着尾巴做猫,却见陆桓城的表情变得极其怪异。他仰着头,望向层层叶片间洒落的迷离阳光,目光震惊,脸色惨白,汗水从额头纷乱淌下,沾湿了鬓角。
他的身体在剧烈颤抖,仿佛大病发作,下一刻就要腿软倒下去。
在灵障撑开的一刹那,陆桓城记起了一件事——这不是他第一次借用陆霖的灵气。
四年前的十二月,桐和山,凤翎城,客栈的雅房里。那一天风和日丽,晨起后,晏琛欣喜地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
他怀孕了,他们要有孩子了。
当时他微微地笑起来,就想抱住晏琛,亲吻他的额头,问他怎么突然起了玩心,竟编造一个这样拙劣的谎言来戏弄他。
但晏琛含笑望着他,眼神真诚而期待,清澈得像一潭浅水,没有一丝谎言的痕迹。
陆桓城怔住了。
……不是戏弄,更不是玩笑。
晏琛从来不会骗他,说怀孕了,就是真的怀孕了。他该相信晏琛所说的每一句话,该相信晏琛的每一个表情,所以,如果有错,一定是其他地方错了。
是这个世界错了。
就在那一瞬间,日月西升,天地倒悬,河水逆流,他用笋儿的灵力,给自己施下了三道障。
三道灵障,遮目,塞听,蒙心,因本心强烈的愿望而坚不可摧。它们悄然加诸于身,谁也不曾察觉。祸根就此种下,在阴差阳错的短暂幸福中越扎越深,最后关头换上一副狰狞面目,绝杀而至,绞碎了一切。
晏琛死于他的爱。
死于那一天,他不计后果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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