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104)
小榻另一边,陆桓康捧着一卷《行商纵览》入神地研读,遇见不懂之处便向哥哥虚心讨教,彼此探讨几句。阿玄懒散地躺在榻上,将他的大腿当作枕头垫着,若是嘴馋了,只要张开嘴巴,陆桓康就会从手边的碟子里拣起一条粗盐小鱼干,亲自喂给他吃。
屋里不远处的宽敞大床上,七个孩子闹成了一锅粥。
阿玄的四只小猫崽在满月那天化出了人身,唯独耳朵和尾巴还收不回去,此刻齐齐顶着两只绒耳朵、勾着一条小尾巴,相互扑来咬去,热烈地厮打追逐。陆暄和陆岚两根小竹子混在狸堆里,也与他们一块儿跌扑打滚。
陆暄有些呆萌,经常被小狸子偷袭得逞,时不时就栽个手足朝天,抖出八九片叶子来。陆岚则是十足的胆肥心野,见弟弟受了委屈,立刻左手揪尾巴,右手抓耳朵,以一敌二杀出一条血路,爬到弟弟身旁去保护他。
陆霖作为年长了六岁的哥哥,盘腿坐于大床中央,一边捧书诵读,一边熟练地照看弟妹,心态淡定,稳如神佛。
他认真念着书,目不斜视,右手随意一抓,便准确地把小煤球的爪子从陆岚嘴里拽了出来。不一会儿换作右手执书,左手随意一抓,又把十几片竹叶从小雪球的牙缝里抠了出来。
当然,陆霖厉害归厉害,却并不是万能的。
比方突然间,小花球一尾巴扫在了陆暄脸上,陆暄往后闪避,不巧摔了个屁股蹲儿,还吃了一嘴猫毛,心里无比委屈,当即就尖着嗓门儿嚎哭起来。旁边小雪球见状,莫名其妙也开始跟着瞎哭,这般一传二,二传三,很快整张床上啼哭声此起彼伏,响不绝耳。
陆霖无奈地探出头,高喊道:“爹!二叔!阿玄!干活了!”
只听外头乒呤乓啷一阵乱响,几个大人扔算盘的扔算盘,抛书册的抛书册,茶杯、鱼干全不要了,急匆匆地冲进来哄孩子。
晏琛与陆桓城配合默契,一人捞起一个,抱到屋外僻静的角落里柔声安慰。陆暄和陆岚都不算太难哄,不多时便止住了哽咽,睫毛上挂着几颗小泪珠,趴在爹爹怀里慢慢睡熟了。
阿玄哄孩子的手段则更加简单直白。
他化回狸身,朝床铺方向懒洋洋地喵了两声。孩子们听见爹爹呼唤,啼哭一顿,齐刷刷变回小奶猫,一只接一只地跳下床,翘着尾巴晃悠悠地奔了过来,脑袋挤脑袋地钻进阿玄怀里,享受起了爹爹亲密的舔舐。
可怜的小雪球刚被陆桓康抱入怀中,还没安慰几句,突然就发现自己落了单。她慌忙化回狸子,尖尖的利爪勾住陆桓康的衣裳,一颠一颠地竖着往下爬,头也不回地抛弃父亲,与哥哥们一起投入了阿玄怀中。
眨眼间,床上只剩下了陆霖一个人。
他依旧盘腿而坐,捧着书册,托着腮帮子,相当沮丧地叹了口气,心道:祖宗啊,我真的只讨了一个妹妹,为什么你们非要一股脑儿塞给我六个?
我实在是……带不动啊。
【番外四·玄】
从前,山里有一只可爱的小狸猫,黑毛白足。
它给自己取了个帅帅的名字,叫做玄。
玄武的玄。
他和一只赤毛狐狸结伴修行,两个小受当闺蜜,除了双修不能干,其他啥都能干,每天都开心到飞起来。
后来有一天,小狐狸用媚术勾到了一个大人物,被大红花轿吹吹打打娶回了家,山里就只剩下了孤单的小狸猫。
阿玄好寂寞啊,他从来没有这么寂寞过。
他去喝水,湖面就照出一道孤单的影子。他去唱歌,山谷里就回荡着一声孤单的喵叫。
树梢上嘴碎的麻雀排着队笑话他,一阵一阵地高唱:小红狐狸跟人跑啦,小红狐狸不要你啦!
阿玄飞快地窜上树,龇牙咧嘴地吓跑了这群麻雀,然后一屁股坐在树干上,幽怨地哀声叹气起来——水也不甜了,草也不绿了,鱼也不鲜了,扑蝶也无趣,捉虫也无趣,逮耗子也无趣……
他好寂寞啊,他从来没有这么寂寞过。
第二年的春天,阿玄突然不寂寞了。
他找到了新的乐子。
春天是一个好时节,一群小书生从城里来这儿踏青,他们吵哄哄的,作诗,对联,投壶流觞,嬉笑玩乐。
作诗要应景,对联要工整,投壶则讲一个快、准、狠。
书生堆里,总有聪明的那么一两个拔得头筹,被同窗们一致褒赞,也总有愚笨的那么一两个落在后头,做什么都引人哄笑。
阿玄蹲在树影里,兴奋地伸着脖子看他们玩,看他们闹,和他们一块儿嘲笑里头最傻的一个书生。
那个书生叫陆桓康。
据说他是从阆州有名的书香门第出来的,往上数几代,祖辈一水儿的状元榜眼探花,个个都是朝堂里响当当的人物。
只有他不一样。
他是陆家的异类,作诗不行,对联不行,连投壶的筷子也稀稀拉拉,全落在外头。
因为姓陆,因为祖宗太光鲜,他永远是被嘲弄得最厉害的那一个。他越来越紧张,念出的每一个词都错,扔出的每一根筷子都歪,周围的笑声也越来越响。
他们说,这是一个靠哥哥养着的废物。
没了哥哥,就凭他愚钝的天分,谁还肯供他读书。
他们又说,这是一个脏了血脉的野种。
一定是母亲红杏出了墙,生出的儿子才会和先辈天差地别。
他们说了好多好多笑话,说得那个傻书生面红耳赤,又因为嘴太笨了,连反驳也不会。
阿玄蹲在树上,跟着他们一起哈哈大笑,笑得从枝梢一头栽下来,跌进草丛里,拍拍屁股爬起来,又继续捧腹大笑。
阿玄一连看了陆桓康好多天的笑话,渐渐的,他不再笑了。
他感到厌烦了。
一看到陆桓康就烦。
这个人这么笨,这么丢脸,只会被别人当做笑料,怎么还特别不知趣,还好意思次次都来呢?
和他一样笨的耗子、麻雀、灰兔……早就死得尸骨都不剩了。可因为投胎做了人,得了一个好家世,还得了一个好哥哥,这愚笨的书生却依然幸运地活着。
不公平,一点儿也不公平。
这么笨的人,早该死了。
早该死了。
他死了,也许书生堆里就会冒出新的笑话来,不会永远都是老掉牙的这一个。
阿玄想听新的笑话了。
所以,他盼着陆桓康去死。
但是陆桓康还没死,阿玄倒差点先死了。
某一天他跳进水潭里,去追一条又肥又大的红鲤鱼,却被几根恼人的水藻缠住了后腿。
红鲤鱼趁机溜了,阿玄很不开心。
他生着闷气,懒洋洋地转身往岸边游,可是游着游着,他离水岸却越来越远。
那潭中水藻竟是个邪妖,长了一双诡异的獠牙,缚住阿玄的两条腿,将它用力往深幽的潭底拖去。
阿玄惊慌尖叫起来,在水面上拼命扑腾。
水潭边的山石后头突然站起来一个人,那人想也不想,噗通一声跳进水里,游过大半片水域,把阿玄从水藻手里抢了回去。
阿玄抖干净毛发上的水,抬头看清那人的脸,猛地出爪扇了他一巴掌。
陆桓康捂着脸上五道红爪印,表情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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