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49)
如此精巧的心思,若就败在药渣这一关上,也实在可惜下药之人如此良苦的用心了。
心中寒意顿起,刚想拔脚开溜,便听见背后一阵高喝:“谁人擅闯奉医局?”
不等吴议多加分辩,方才还在呼呼大睡的药童已经从桌上一咕噜爬起来,一双眼中曳着明晰的烛光,脸上掩不住的一片得意神色,仿佛一只栖伏于夜的小猫,终于抓住了自己心仪已久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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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吴议被收押入大理寺狱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太学。
严铭急得仿佛一颗水珠跳进了油锅,被炸得一刻也站不住脚,连陈继文也没问过,径直跑去沈寒山处,要跟这位太医博士商量一二。
人还没进门,先被门前一个直挺挺杵着的人绊了一脚,险些跌落在地。
他定睛一瞧,不是李璟却又是谁,也正满脸焦急地敲着沈寒山的房门,恨不得一头栽进房间里去。
两个人目光一错,都晓得对方的来意,也不多话,连敲带踹,硬生生掀开了沈寒山的房门。
沈寒山这才晃晃悠悠地从屋里走出来,整个人像根被腌过的咸菜似的,从头到脚没一点精神气。
李璟知道这又是昨夜喝高了,赶紧递上一杯解酒的清茶,严铭更按捺不住,几乎就要揪住沈寒山的衣领大喊一声“你徒弟入狱了”!
等沈寒山终于从酒乡招回一魂一魄,李璟才急道:“议哥哥昨日在奉医局被擒住,现在已经押在大理寺狱中了,此事干系到太子殿下的用药,连东宫都已惊动。如果博士不加干涉,恐怕议哥哥此行凶多吉少了!”
严铭的耳报来得更仔细些:“如今的大理寺卿就是当日的左庶子张文瓘张公,他素为东宫要员,对此事更加看重。听闻戴公已夜访张府,定要张公亲自处理此案,严查到底。倘若吴议落在他手里,肯定会被严刑拷打,以至于屈打成招也说不定!”
沈寒山左耳听一句,右耳出一句,才算勉强是听出个所以然。
“张公素来秉公执法,手下从无冤假错案,倘若吴议有冤在身,定不会错按罪名给他的。”他懒散地打了个呵欠,仿佛这件石破天惊的大事都不足以让他醒一醒酒。
李璟正想再说什么,沈寒山已摇摇晃晃地坐到案前,揉着胀痛的额角。
“再说了,我一个小小的太医,如何能在大理寺卿面前有什么分量?”他掰了掰一身酸痛得如同错了位的骨头,骨节咔嚓一响,仿佛落定一颗棋子。
严铭尚且没读出这话里的言外之音,李璟却已经是对沈寒山这套说辞再谙熟不过了。
果然,沈寒山眨一眨眼,从角落里提出一枚药箱子,往二人面前一撂。
“你们谁今天替了他的班儿,跟我去请公主的平安脉啊?”
严铭隐约参透点沈寒山的意思,李璟已经先乖觉开口:“严铭哥哥既在陈博士门下,想来今日也少不得去跟请沛王的平安脉,博士若缺个跑腿支使的,尽管喊我去就行!”
沈寒山笑着睨他一眼,半响,才幽幽道:“看来不是我赚了,而是吴议这小子赚了,我收了个蠢徒,他却收了个精明的,世道不公啊!”
严铭这才觉出沈寒山话里的味儿来,却已经被李璟抢了先,仔细一想,李璟多少和太平是有几分交情在的,的确比他这个没见过几次的小生徒靠谱些。
他这边才在心中理出个所以然,那边沈寒山和李璟二人已经一前一后地赶往太极殿了,唯剩他一人,呆在太医署里干瞪眼。
他也只能暗恨自己有心无力,心中百般滋味一起涌上,也唯有把希望都寄托在那个八岁的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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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被严铭寄予厚望的李璟心中也有些拿捏不稳。
武后敕令之下,他冒险去见太平,已经是逾越后谕。此事若被武后察觉,可不是跪一跪,罚一罚就轻易能了断的事情。
而太平一贯是个娇生惯养出来的脾气,未必就还记得小时候陪她玩过的一个小小的“太医哥哥”。
他在心里把一番求情的话编排了十来回,连肩头背负的药箱子也不觉得重了,仿佛有什么更沉重的东西就压在他的身上,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倒是沈寒山面上虽无一丝焦急,腿下却生风似的两步一迈,不过片刻,一大一小两个人就已赶到太极殿中。
李璟前脚还没踏进宫门,后脚就被一个乳娘掣住了:“小世子,皇后娘娘有口谕在先,断不许你再见公主,您可别让妈妈们为难呀!”
他心中知道这些老妈妈也是奉命行事,但心里早急得一团纷乱,哪里还分得出一丝精力来对付乳娘,趁着乳娘一个不意,脚下踩了香蕉皮似的溜了进去,背着个半人高的大药箱子,跑得却风一样快。
乳娘见状,忙也撵了过去,又招来一二侍卫,老鹰捉小鸡似的跑到李璟背后,作势就要把他拿下。
这边正你追我赶的热闹,那边沈寒山已经快步迈进殿中,径直寻到太平公主面前。
自杨氏一案以来,这孩子性子便沉静安稳了许多,见着沈寒山也不像小时候那般亲近热络,只微微一笑,唇角抿出两朵梨涡。
“博士匆匆而来,想必是为了吴议被压入大理寺一案吧。”
沈寒山一听此言,心中已放下一半的担子,只要太平心里还记得这个曾陪她玩过的小生徒,那吴议就还有一丝生机。
于是也卸下凝而不化的脸色,露出一个随性的笑容:“公主这话大谬不然,您的母亲要我日日来给您请平安脉,臣不过遵从皇后的旨意,照拂公主的身体。”
太平亦不慌不忙伸出右手,端在沈寒山面前:“太平还有要事要办,沈太医一定要快快地诊好了脉。”
两人正一来一往,有模有样地演着一出请平安脉的戏码,殿门的帘角已被一阵闯来的风声掀开,李璟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进二人的眼帘。
“臣见过公主。”
他急匆匆地行一礼,身后已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想开口把心中所想都倒出来,太平已从沈寒山手中撤回自己的手腕,接着便从自己的所用的红木掐金丝的妆奁中拿出一个半旧不新的弥勒佛面具。
“璟儿,你不用着急,我这就去找母后求情。”
第57章 两个谈判
吴议在大理寺狱中受到的待遇, 远比严铭等人担心得好得多。
除了脖子上象征性的一道枷锁, 和一身还算干净的囚服, 他并没有遭到任何想象中的苛待,甚至连一记下马威的杖责都没有挨。
这里的狱丞还单独给他开了一道房门,里面简单陈设着一桌两椅一榻,显然已经是接待“贵客”的牢房了。
他的面前伫立着一位面若春风的年轻人, 高挑, 白净,满脸的书生气。
他身着一身清冷洁净的月白长袍, 如同这阴黑潮湿的牢房里面一道刺目的光。
“吴议, 你是袁州人, 因张博士的提拔,才来到长安, 你的运气真不错,比我强多了。”
吴议带着枷锁的头抬不起来,只能上挑着一对眼睛,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官员,似乎在问,您是哪位啊?
年轻人毫不愠怒,反倒俯身凑近他, 低声道:“我叫周兴, 是这里的狱丞。”
听到这个历史上鼎鼎大名的酷吏的名字, 吴议心中顿时如投石落水, 短暂地惊讶之后, 反倒镇定下来——知道对方的底细,总胜过被人蒙骗的强。
见他仍不为所动,周兴也非常耐心地陪他坐下,如果不是这里是一间阴森冷暗的牢房,吴议几乎以为他会取出一壶美酒,一碟花生,和自己唠嗑起来。
“我以前是河阳县令,因为还算有点本事,被圣上调来了长安。”他缓缓地和吴议倾诉自己的故事,仿佛吴议不是一个等待审理的犯人,而是一个多年未见的旧友。
吴议也就平静地听他讲下去。
没有酷吏会把残暴这两个写在脸上,而周兴作为这个行业中的佼佼者,显然不是那种拿杖责和刑具要挟人的低等狱卒。
“圣上多次想要提拔我,都被那些御史大夫们阻止了,他们说我没通过科考,而且太年轻,不足以委以重任。你说,这是不是很不公平?”
不等吴议点头或是摇头,周兴就已经露出钦羡的眼光:“而你就不一样了,你在袁州连一天学都没上过,却越过贡举被张博士破格提拔到长安太学里,又在第一次旬试里就拿到了上等,真是少年俊杰,令人叹服呀。”
这一番话的意思,无外乎我已把你的情报掌握得清清楚楚,连你入门考试考了第一名这样的细枝末节都知道,所以甭想在我面前撒谎。
果然,短暂的寒暄之后,周兴目光一闪,终于提起了今天的正事:“这么好的前途,若被毁了,连我这个做狱丞的看了也心疼呐……说说吧,到底是谁指使你在太子的药汤里面做手脚?”
显然,周兴要和他玩“先礼后兵”那一套,因为他笃定这个年轻人背后一定还藏着一座靠山,他就靠手里的糖和鞭子,把这座深藏其后的山脉连根拔起。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也正是吴议心头所想的。
他们希望得到一个什么答案?
从踏进这间牢房的第一步,吴议就立即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这绝不是一桩简单的冤假错案,有人隐藏在背后,步步为营,目的就是想要通过他这个“饵”钓出一条大鱼。
这样的事情,早就永徽年间高阳公主谋反一案就有了先例,当时高阳公主为争夺爵位,不惜污蔑自己的大伯哥房遗直对自己无礼,结果反被长孙无忌抓住马脚,翻出与其与荆王李元景“谋反”一案,借机彻底地清扫了所有曾经或现在依然与自己立场不合的政敌,成为当时震惊朝野的一桩肃清大案。
尽管长孙无忌最后也不得善终,但是这样的先例摆在眼前,想要效仿,也不算太难。
如今掌管大理寺的正是昔日的东宫左庶子张文瓘,吴议可不觉得凭借郿州一行那几面之缘的交情,这位精明能干的太子党要员就能轻易放过自己。
见他沉默不语,周兴又替他剖析一番:“其实张博士对你也算是有知遇之恩,你这样谋害太子,难道就一点也不内疚吗?我还听说太子对你颇为欣赏,在张博士面前常有激赏之言,对于这样的伯乐,你又怎么下得去狠手呢?”
说罢,他长吁一口气,冷冷的目光刻在吴议的脸上,仿佛在他眼里,这就是个不知飨足,不懂回报的白眼狼。
周兴所问的每一个问题,吴议都很想反问回去,但他深知眼前这个看似温文有礼的年轻人的厉害手段与真实面目。这番话绝非是和他推心置腹,反倒要诱导他说出心中的秘密。
他不由苦笑,也提出一个问题。
“你们凭什么就指认我是危害太子之人?”
“凭你鬼鬼祟祟,擅闯奉医局,企图销毁证据。”周兴最后叹了一口气,仿佛吴议唯一的一句话,就是最愚蠢的一句话,“或者说,就凭你是沈寒山的门徒,武后的走狗。”
他这句话,可以说是最后给吴议一次机会,让他供出背后主谋了。
吴议眉心一跳,这才明白了这出好戏,想要唱给谁听。
周兴这颗摇摆不定的墙头草,显然还没有站定自己未来效忠的主子,还企图借此事助太子党扳倒武后,把吴议当成自己仕途上的最佳的祭品。
而这一搏,也是太子党的背水一战。
此时的武后虽然已经垂帘听政,手握大权,但其心腹李义府死于贬地,袁公瑜遭到贬谪,就连许敬宗都因年老体衰而辞官。在表面风光的“二圣临朝”的局势下,武后的地位实际上已经势单力薄,岌岌可危。[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