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38)
张起仁此话一出,王崇基总算是由悲转喜,凉透的血脉里奔起一股热流。
“还好,还好……”他抚着心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口重重压在胸口的气一呼出口,他才总算觉得心里安定了许多,还没来得及道谢,便见另一个仆子匆匆地撵过来,附在他耳边,如此这般说道了一通。
原来是王陵已经从府中赶来,眼下就在厅堂中,和太子殿下吃茶论事呢!
——
王陵一见着郡王府打发来的仆子,就知道大事不妙,太子本来就对他有三分成见,无事尚且不见,要见又哪有什么好事!
他也顾不得讲究素日的排场了,忙乘了记四人抬的小轿,领了手下两个得意的人才,一路匆忙地赶到郡府里头。
一入郡府,便见太子端坐其上,左右各侍立一位身带佩剑的青年武官,一个是他见过的裴源,面冷如冰,另一个倒是从没见过的,长得却过分平凡了。
李弘见到他匆匆赶来,也只是淡静地一笑,并不言语。
王陵揣着一肚子颤巍巍的肥肉和心虚,在寒春二月愣是扪出一手心的汗。
太子不说话,他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横竖只能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
“臣未能恭迎太子殿下,实在有愧,太子殿下所赠玉佩,臣已供奉在公堂之上,以昭后人……”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无非就是害怕这位看上去面色平和的贵客随口插一句问责的话——那他这一州太守可就别想当下去了。
第42章 计定三方
等他磕头自罪完, 这位太子爷才沉下眼神,目光下坠,好像要透过他身上一层厚厚的肥肉, 看穿里面装了些什么弯弯肠子。
半晌,才温然一笑:“本宫初来郿州, 意在视察百姓,所以未能先登贵府, 还请王公体谅本宫一番苦心。”
王陵忙叩首称是:“太子殿下爱民如子, 天下皆知,臣唯有马首是瞻, 效仿殿下的亲民之举, 安敢有所怨言!”
两人彼此客套一番, 王陵才被请到了旁边的座位上, 这屁股还没坐热乎呢, 就瞧见王崇章领着一班子人急匆匆地赶来。
他赶紧又站起身来, 和这位郡王爷彼此行过一礼。
而王崇章身后的太医博士们虽仅为从八品,但论地位身份,并不比他差很多。更何况这几位都是眼下宫里的红人,他是一个也得罪不起的。
于是列序排座下来, 他便自觉地挪到最末,遥遥伸着脖子, 竖着耳朵听太子的懿旨。
“沈博士、张博士在郿州境内发现了数名天花患者。”李弘声音遥遥传来, “王公, 此事干系重大, 疫情一来,危机绝不逊于当下的旱情,本宫命你即刻封闭城门,查实疫情,拟好文牒,发往长安。”
他顿了顿,笑容消失在冷肃的神情中:“此事你即刻就办,若错了一星半点,本宫要你提头来见!”
王陵听了这话,面色一震,心里反倒松了口气。
他一心以为太子急诏,必然是要翻他旧账。
官邸的账目固然可以掩人耳目,但欲加之罪都不患无词,何况他本来就私吞偷拿不少,倘若铁了心思仔细查对,总能翻出错处的。
他是把肚子吃饱了,却把一颗心给吃虚了。
“臣,谨领太子殿下懿旨。”他小心谨慎地叩首领旨,便立即动身去办事了。
李弘远远一颔首,也看不出喜怒:“沈博士最擅长时疫,就暂领这里的所有太医,一定要研制出天花的解法和预防的办法。”
沈寒山可就不像王陵那样战战兢兢了,他长袖一挥,摆手不干:“不成不成,臣无能,臣不做,殿下请另寻高明!”
李弘心知他脾气古怪,也不急着拍案生气,反按住心头磅礴的怒意,露出一个春风化雨的微笑。
“本宫闻贞观年间,是你和孙仙人师徒二人同心戮力,治好了关中一带的时疫,一时间传为佳话,怎么这会子又无能了?”
沈寒山一撇嘴巴,还没到张起仁的岁数,先来个倚老卖老:“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李弘冷笑一声:“本宫知道你不是无能,而是无胆!你尽管放心,天花难愈,本宫心中自有分寸,不会就此苛责于你。”
吴议站在沈寒山身后,见他肩角一抽,背脊一紧,显然是被李弘一番话激怒了。
心中不由一笑,好一记激将法!
见沈寒山眉峰一挑,已经快按捺不住,李弘又给他添一口气:“当然,本宫也不会强人所难,如若沈太医实在为难,就只有请张博士暂领此衔,至于沈太医你嘛……”
他目光一转,流出三分无奈:“你毕竟也是太医博士,身负重责,断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到时候恐怕就只有请你屈居张博士之下了。”
言毕,他端起桌上一杯新泡好的碧螺春,慢悠悠地刮起上面的茶沫子,似乎是给沈寒山一点考虑的时间。
不等他喝上一口新茶,沈寒山已唇角一弯,收起方才将怒未怒的脸色:“看来臣是骑虎难下、不能不做了啊。”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定在张起仁平和无澜的脸上。
“……不过就如太子殿下之言,以后倒是张博士屈居我之下了?
张起仁亦立身起来,深沉的眼里瞧不出一丝不悦:“沈博士擅长时疫,臣之所不及,在此事上,臣理应在其之下,而无屈从一说。”
“好!好一个知情达理、大局为重的张博士!”沈寒山大笑一声,“既然张博士都已经做出表率,那么这里的太医也好,生徒也好,可都要归臣一人调度,不可以逾越抗命了?”
李弘微滞片刻,没想到被反将一军——沈寒山这滑头老鬼,原本就打算领了此职,根本没有被他的话所激怒,反而是将计就计,在这里等着他呢!
这人素性目无章法,我行我素,在太医署中恶名远播,自然是不能服众的。
所以,唯有等他和张起仁演完这出好戏,底下的太医博士和随从生徒才肯心甘情愿地听他调度使唤,而无二话敢说。
不过转瞬之间,李弘已摸透了其中的关窍,就连他这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也不过被这两位太医博士算计进去,白白陪衬了一番。
想到这里,嘴角不由衔了一丝笑意,出口的话却是严肃郑重:“这是自然,若有人敢违背你的命令,那就是违抗本宫的懿旨!”
这一句话重重敲下来,底下的太医也好,生徒也罢,都被敲得脑门一醒,知道眼前这个行为无状的半疯癫子这一回可是有太子撑腰,万万开罪不起了。
太医们的任务刚布置好,李弘又将目光转向王崇章:“本宫昨夜翻看了贾思勰的《齐民要术》,觉得你说的‘以地养地’的主意颇有可行之处。”
王崇章秉手道:“先贤有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1]臣下以为,竭泽而渔,则明年无鱼,焚林而畋,则明年无林,同样地,穷土耕种,田地也会很快保不住。而解决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号召农民们‘以地养地’,优先保土,其次育田。”
他略一顿,眉宇中浮上一层忧患:“只不过譬如张公昨日所言,百姓连余粮都没有了,又哪里有养地的余力呢!”
李弘慢慢搁下手里那杯没尝过一口的新茶,眼神一肃,吐出四个字:“开仓赈粮。”
王崇章和张文瓘目目相对,都有些傻眼,王陵都溜号了,开谁家的仓去?放哪里的粮食?
不等他二人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李弘已淡淡开口:“东宫尚有余粮,本宫身为监国太子,理当做出表率。”
一阵凉飕飕的东风穿堂而过,顿时将堂中诸人冻成雕像。
不过片刻功夫,张文瓘已经反应过来,东宫就算挖空了粮仓,也不可能填得满关中的空缺,但太子一旦做出表率,那些中饱私囊的群臣也必然会跟风效仿,以免落得不仁不义的名头。
“臣领旨!”他脱列而出,“臣就这就去拟文牒,发往长安,请戴公行此事宜。”
李弘点点头:“永宁郡府就暂为议事之所,若有要事,不须通传,当直接回报本宫。”
堂下纷纷称是。
诸人全都被安排妥帖,一时之间也无二话,便各自领命,分别做自己的事去了。
吴议站在沈寒山背后冷眼旁观,短短半天的功夫,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已经妥当地安排好了三方事宜,并令诸人都心服口服,实在是精明强干。
心中不由疑惑,现在的李弘身体健康,精神倍好,到底是怎么染病身亡的?
莫非……
心中正回放着上辈子看过的那些不靠谱的电视剧情节,脑门已经被自己的老师顺手重重一敲。
沈寒山长袖一甩,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请各位都来西院商讨时疫之事吧。”
——
郡府西院和东院隔墙相望,少了几株淡墨浓绿的青桐,倒多了几株瘦骨嶙峋的梅树,早春最后一拨的梅花开过,唯剩下零星几朵洁白胜雪的残花立在枝头,别有一番风骨韵味。
沈寒山摘掉肩头一枚落梅,拂好衣袖,难得正了脸色。
“方才是谁背的葛洪的《肘后备急方》?”
吴栩忙小心翼翼地举手:“是学生。”
“再背一次。”
“啊?”吴栩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寒山眼神一冷:“你方才不是背得很顺熟吗?”
吴栩哪里猜得透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师的意图,忙定下心神,摇头晃脑地将葛洪在《肘后备急方》里对天花的描述一一背来。
吴栩背得念念有词,吴议下细听去,已经摸透了沈寒山的意图——
这是中医史上第一次对天花这个疫病的详细记载,细致地讲述了天花的临床表现和不同预后,并且对天花发疹的顺序、形态及诊后表现都有描述的记载。
要治疗一个疾病,首先要了解这个疾病,否则误诊错诊,才是真正枉人性命。
“你们可都记住了?”等吴栩背完,沈寒山才郑重开口,“天花与麻疹、水痘等疾病都有相似之处,你们必须谨记葛公的话,若有误诊漏疹一个的,就休怪老夫翻脸无情了!”
他素来玩世不恭,难得有疾言厉色的时候,一时之间凌人气势压面而来,竟让人不敢不服。
“古往今来,都没有一个治疗天花的方剂。”沈寒山继续道,“即使用了小荆煎服,也仅有一分生机。”
张博士接口道:“至于天花的方子,一时半会是不能研制出来的。”
“所以。”沈寒山环视一周,目如寒火,冷中透着热切,“我们目前最要紧的并不是治病,而是预防天花的扩散。”
第43章 种痘防痘
沈寒山的话说来简单, 办到却难。
“预防”这两个字对于这个时代的医学来说,可以说是非常前卫了。
就连最原始的痘衣法都是从宋朝才渐渐出现的,更不用提明清才发展成熟的早苗法和水苗法了,至于英国大佬爱德华·詹纳发明的牛痘法,几乎是近代才传播到中国。
吴议作为一个在现代临床呆了十几年的西医,对这种在现代早已灭迹的病毒也仅仅停留在文献上的几种古早的种痘法上,完全没有实际操作过。
只不过病毒疫苗的制备原理都是大同小异的——以灭活病毒诱导发病, 借此获得终身免疫。天花疫苗的制备应该也可以循照这个思路。
只是, 这个时代的医生们能接受这种“以病诱病, 先病防病”的思路吗?
他脑袋里将数本医科经典扫过一遍, 终于勉强想到个稍微擦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