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第一皇子殿下(81)
“舅舅和阿归同时回来,西北两地的药材商人齐聚京中,而你在这样的关头也一次次离我而去——我猜……杨皇贵妃下的毒药很难解吧?孟姐姐有没有说过我还能活多久?”
戚长风全身的骨头和血液好像瞬间就被虚空中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
一直以来, 虽然好像是为了小皇子的情绪才维持一个一切都好的表象。但也正因为这层脆弱苍白的表象, 戚长风才能在无处不在的焦渴中留有一丝丝喘息的空档。
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康宁, 突然间整个人都麻了,好像心痛到顷刻间失去知觉、也就无法再痛了:
“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戚长风呐呐问道。
什么时候啊——
大概有挺久了。
在他要求戚长风不要亲去“剿匪”的刚刚;在他抱着茁茁、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到她长大的时候;在他孤注一掷般想要戚长风带他奔逃的那个夜晚;在他滚在二公主怀里、说自己急着想要看到她嫁出去的片刻——
嗯, 还要更早。
更早些的时候,康宁倚在邻水的亭栏边,慢慢张开手。染着鲜红血迹的锦帕飘然坠下、被落满初雪的湖面慢慢浸透、只来得及散出一圈片刻就消散了的轻红。
“你傻站在那儿吹风做什么?”燕归在背后唤他,“看你的猫把我头发挠的,我还得重新着人帮我梳头。”
再早一点便是他拿着手写的小册子给碧涛她们挑夫婿了。那天碧涛一直气鼓鼓的, 他也没管她,只是自顾自的说:“嗯,脾气这么大,怕是不好嫁啊,还是得多为你们备些嫁妆。”
还有不足的就是没能在阿归那里要到一个珍重自己的保障。其实他一向不大担心阿归,只是觉得燕归爱走偏锋、秉性又太狂傲,他只想他稍微收敛点,让自己知道他还在世界上某个角落无法无天的活着就行了。
而他能想到的最早的源头,或许还能再往前追溯吧——可是康宁只记得那个错以为是梦的、告别的晚上。
一切温柔,一切遗憾,一切猜疑落寞、心惊肉跳,其实在那么早以前就已画上了一个让康宁足够心满意足的结束符号。
从那以后,即便明知爱他的人要他做个水晶宫里的傻子,即便那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生死、自己仅剩寥寥却被迫浑浑噩噩一无所知的时光,康宁也都不再问了。
好像小皇子这一生都在被剥夺着一些东西。从幼年时被剥夺获知世界真相的权利,到现在被剥夺了好好告别死亡的时光。没人需要听他到底想要什么,可是爱他的人说一切都是为他好。
他愿意遂他们的意。
可是他明明都说了的:只要戚长风能好好陪着他就好。
但戚长风非但不能陪着他,也没有“好好的”——戚长风好像已经快要一团糟了。
“其实阿归这次回来以后,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他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呢?”
小皇子的眼神安安静静落在戚长风身上,像初雪落在眼眶一般轻而微凉:
“我说……因为我像是从小只见过你一样。只见过你,于是长大了也看不见别人,就这样喜欢了。”
“但是戚长风……你真是跟小时候大不一样了。跟我认识的、我最初喜欢的,都不一样了。”
“你甚至像是……快疯了。”
爱人的知觉永远最疼痛灵敏,康宁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只是爱——爱可以是视而不见的体贴温柔,也会是腐溃来临时替他一刀剜下去的疤口。
“你知道你现在像谁了吗?你开始像杨涵了。像失去太子之后的疯狂的杨涵——我不知道你这回到底要去做什么事情。但我不可能放你走。”
康宁的神情温柔而哀伤,“可是戚长风,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你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你从小最恨的便是草菅人命的奚南王。这七年的征战都没有真正改变你的本性——”
“我都快要死了,不要在最后让我成了那个毁掉你的人,行吗?”
“戚长风,我爱你。我不用你救我,你也爱我就行了。”
戚长风嘴唇微动。那一刻他已经没有任何的力气去否认解释什么、或者遮掩描补自己并没有变得偏激疯狂。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一脚踏入黑暗的漩涡里了,好像他已催眠式地封闭了五感,直到在冥冥中看见了爱人伸来的、救他的手。
太久太久了,他时时刻刻处在快要失去康宁的极端恐惧之中。人是不能长时间待在这样的状态里面的。或者也许康宁在当时那个夏夜就离开了,那可能会让戚长风生出巨大的、崩裂式的痛苦,却不会叫他在日复一日的焦躁暴戾里沉默无声地变质腐朽。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去想自己变成了什么样,自己喜不喜欢这样——可能他在潜意识里也本能地逃避着这个问题。
但是当康宁替他做了选择,并试图将他从泥泞的悬崖边拉出来时——戚长风那一刻的感觉就好像溺水的人重新获取了新鲜空气。是得救。
他脱力般地像前走了一步,然后整个人都僵硬地栽倒了。
康宁微微一顿,然后跪坐下来,把他的头搂进怀里,像安抚一个孩子那样拍抚着他的长发和脖颈。
小皇子能感觉到戚长风的眼泪流到了他手心里。但是他们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是安静地待在此刻,一如幼年时的小皇子在戚长风父母祭日那天撞上去、也安静地搂着他、整个人缩在他怀中。
“我还是要去的,殿下,”过了很久,戚长风才哑着嗓子开了口,“只差最后这一味药了,殿下的毒一定可以解的,我不能放弃希望。我保证我不会行事过度激烈的,我可以去商量、去求他们、可以用蚩族人需要的东西交换——”那些理智思考和掌控局面的能力好像在这时终于慢慢在戚长风身体里回笼。
“殿下的解药就在那里。我一定可以拿到!”
“不行。只要你还怀着一定要拿到的心,我就不会放你走,”康宁温柔地抹去了他的眼泪,“戚长风,没有谁是一定要活着的,哪怕他对你再重要……”
太子死的时候,康宁就被迫明白了这一点:“戚长风,你要……你必须做到——或许一切都没那么顺利,我也许很快就要死了,你要能接受这个。”
“我不能……”戚长风情绪激烈地想要反驳。
“你必须。”康宁按住了他的嘴唇。那一刻,小皇子的神情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冷酷,“不单是你,我的父皇,母妃,甚至是碧涛他们……都必须要接受。”
“我不想再听到谁会受不了了、谁要坚持不住了,我不想再背负谁人生里的痛苦跟绝望。说真的,挺累的——分明是我快要死了。我没有力气再顾及别人的情绪了。你们是一定要叫我背着无限的罪责死掉吗?”
“我能为了你们自以为是的‘为我好’一直做个无知的、连自己最后的人生都掌控不了的傻子,凭什么你们连为了我好好生活下去也做不到?”
第70章 清算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呢
小皇子轻轻拿开他捧在戚长风脸侧的手, 站起身绕过地上的人走了出去。
望舒宫的主殿里被地龙烘得极暖,康宁身上只穿了一身雪白柔软的内衫,随身的罗缎松松垮在他身上, 更显出他风流孱弱的身形,他的衣摆在走动间微微飘荡着,像是一片云雾月华,从戚长风身侧顷而略去。戚长风才动了张开手指去捉的念头,却感到一阵清浅的暗香已是飘远了。
康宁拨开重重高悬的帷幔、推开寝殿内阁的玫瑰门缓步出去, 不出意外看到了一屋子跪在地上流泪的脸。
方才他和戚长风算是大吵了一架,到最后已是什么都顾不得了,更遑论要收敛声音。估计他殿内的人已经把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俱听了个全。
他阻拦戚长风南下、要朝廷的大将军违背皇命;他早知道自己活不长的真相;他和戚长风之间生出了不同时下流俗的私情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