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第一皇子殿下(17)
戚长风在听到康宁软绵绵的声音的刹那,就好像是从梦中突然被惊醒了那样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方才陷入了某种情绪的魔障中,那是他在刚刚失去双亲的阶段经常会生出的念头——和他们、和这些草菅人命的狗东西拼了,哪怕伤敌一千,自损一万,也总不能让这些无法无天的人好过。
他那时常常要跟这些绝望之下催生出来的、孤注一掷的念头对抗。就好像他在那个当下已经再没有一点点精神上的亲密支撑,在偌大人世间孤立无援,也就无所谓铤而走险。
那时候,是他紧握在掌心,不愿同任何人分享的、他父母留给他的爱给了他对抗疯狂的力量。让他在无数次濒死逃亡中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而今时今日,他又拥有了一些新的东西。
——一个新的,朋友或者说是亲人。
他小小的,懵懂无知,天真而纯洁,此刻就傻乎乎的坐在他面前。
“陛下大概一早就知道我带你出来了,”到了这时候,迟迟没有人将他们带回宫里,戚长风早就意识到皇帝最终选择了放任,“他没有要抓咱们回去,宁宁,陛下最终还是希望你能开心。”
康宁确实开心了一下,但是他并没有忘记戚长风方才的可怕脸色,他扭身下了靠背椅,走到戚长风跟前,拉着他的手执着地继续询问他,“那长风哥哥方才是怎么了?告诉我!我想要知道!”
他比戚长风生日撞上门去的那一次更加理直气壮了,已拿出几分平日里对皇帝耍横的态度用在戚长风身上。
戚长风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把已经长得有些大孩子模样的康宁抱起来,搂进了怀里。他把脸埋在康宁的肩膀上,那状态有点像一个压力太大的人正在吸自己的小猫:
“我刚刚看到了一个人。他让我想起那些我已经拖延了很久,而且大概还需要继续拖延下去的事。”戚长风闷闷地说,“我……我每天做梦都想要完成那些事情。在等待和准备的每一刻,我都能感觉到焦虑和煎熬,这些东西不会随着时间而减弱,他们时时刻刻提醒着我,现在的安逸和快乐都是我不配拥有的。”
“可是我做不到。”他的胳臂收紧了一点,“我现在仍然还做不到……我只能安慰自己说迟早有一天我会达成的。但是我一天没有完成,那些——”
那些该死的人还洋洋得意地过着自己养尊处优的生活。那个杀了他父母的凶手追杀他至京城,还能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逛一逛瓦舍。
那些无辜死去的乡民的坟冢、那个烧成断壁残垣的小小的残骸、那时父母身下的血泊,却好像只铸成了他一个人的追魂锁。透骨的冷从戚长风的心脏深处泛上来,他感到了某种黑暗晦涩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一双温暖的小手这时捂到了他脸颊上。
“嘘,”他听见了小皇子那从来没有心事的、水一样澄净的声音,他感觉到小孩子的身体软软地、充满依赖地靠了过来,“长风哥哥,不要想啦!”
第15章 花楼 你不许去
春去秋来,年少时的光阴总是奔流的格外迅疾,仿佛寒食节后小皇子的快乐出逃刚刚结束,一场秋风便追着暑热的尾巴染红了宫城。
戚长风一个夏天过去,人又长高了一截,同样是京城的水土,在他身上仿佛就格外养人。他现在已经有了些成年男子的模样,身量早就超过了二皇子,面目也越发显现出了几分不同于中原人的俊美英朗,常年练武锻炼出了他流畅挺拔的身形,让他一举一动都带上了某种稳重的力量感。与此同时,他的声音也开始发生变化,这让他现在开口说话都简明许多。
如果说之前还能把他含混地看成孩子,从初夏时宫侍常常要帮他换洗床褥开始,这个少年已经不再能够住在离后妃们的宫殿群相去不算太远的西六宫了。
五月里,皇帝下旨将他迁到了太和门外,隆宗殿东,已经比较靠近北边宫墙的诚惇宫中。迁宫之前,或许是为了庆贺,或许是认为这个孩子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能算半个成人了——徽帝还表示要赏赐两个美貌的婢妾给戚长风。
戚长风这时说是开窍,其实也还没完全通了此道。他对这些事倒是心知肚明,知道皇帝赐下两个貌美的宫女子要作何用,只是他一向不喜欢自己居住的地方有太多外人,更不想凭空就多了两个陌生的姑娘与他坦诚相见、从此朝夕旦暮的共处。
何况他的爱情观和徽帝存在着本质上的不同。戚长风是从小耳濡目染着自己爹娘如恩爱鸳鸯般相处的,一双人一生携手,那才是他没有仔细考虑过但下意识秉承的信条。他想,自己若有朝一日同某一个女子肌肤相亲,他这一生便永远都要珍视保护她,他们两人之间,不应当再有别人。
而皇帝每隔几年便能遇到一位人生挚爱——徽帝并不禁绝言论、他的风流史一向是天下人最津津乐道的故事。光是十几年前,天下就为皇帝的知己爱人到底是诗人燕来还是名妓踏月争执不休——故而在这位陛下看来,他宠爱的少年郎在青涩懵懂时添两位温柔款款的美人在身边,知心解意,如花解语,一朝缘尽了,各作年少时风流一场,不也算美事一桩?
皇帝本人从不将女子名节看做什么天大的事,养女儿也只教她们中正德操、君子品行,不讲娴静守贞,贤良淑德。
不过戚长风将事情推拒了,他也并不着恼,还跟正给大皇子选侍妾的杨妃开玩笑,说朕的戚小郎身上开窍了,脑子还没开窍呢,还是个只懂得舞刀弄棍的愣小子。这两个顶好的宫女是朕特意选出来的,他还不知道珍惜,那就连着你选的人一起,都给了咱们的宇儿。
杨妃的样貌生得不算顶尖,难得的是一身温柔似水的气质,眉眼盈盈动人,行动坐卧间都别有一番烟云笼罩的飘忽美感。她早些年也是在徽帝的心尖尖上住过的,还生下了大皇子这个曾最得皇帝和太后宠爱的孩子。彼时风头之盛,在后宫一时无两。
可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先是自小就爱舞刀弄棒、性情强硬的二公主得了徽帝的欢心,后是赵贵妃生的病恹恹的小殿下成了皇帝捧在手心里的命根子。现在连与小殿下亲密的边疆小子也成了“朕的戚小郎”,让皇帝心心念念地专为他寻起不过是用来开窍的宫女子来,等到他不要了,皇帝这才想起大儿子,还一副好像是宇儿捡漏的态度,把那两个没人要的婢妾打发给儿子。
杨妃再清楚徽帝的德性,秉性再柔顺,一颗做母亲的争强好胜的心此刻也极其不舒服。更何况那些年里皇帝的盛宠,太后对她生下的长孙独一份的看重宠爱,让她自觉自己早就不是那个出身小小的知州府、不得重视的家族庶女了。她是——
她生下了梁朝的下一任皇帝。
虽然陛下从来没在任何地方透露过这个意思,可是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坚信的。她知道朝中隔三差五就有请立皇长子为储君的声音、知道太后临终前一手拉着陛下一手拉着宇儿意味着什么、知道自己如今早不负当年盛宠,内务内造二府仍十年如一日的逢迎是为了什么缘故。
为此,她一直在陛下面前保持着最初的那种温柔良善的性子,从不敢像赵贵妃一样与皇帝争风。她一直告诉皇儿,一切都要做到最好,要让你的父皇满意,要友爱兄弟姐妹——尤其是要关爱柔弱多病的幼弟,要发自内心的心疼保护他。要交好得皇帝看重的戚小郎、赵云侠和李温纶,不要和这些人有意气之争。要尊敬这宫中其他的、你的妃母们,将她们当作自己的母亲一样体贴孝敬。
只有天知道,当她一次一次看着皇帝放下一切,只为了陪伴在小儿子身边;当她一回回见皇帝疾步迎上去抱起康宁,眼里像是只剩下这一个孩子;当她亲眼目睹着皇帝携手赵贵妃,像一对平常的夫妇般亲自步上慈安寺为幼子求一个平安——那时候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某些不为人知的、深重的夜里,她甚至不无快意的想:无上的帝宠和朝不保夕的命,一饮一啄,这未必就不是报应。
但是在日光之下,这些见不得人的想法从来不能在她的男人和孩子面前冒出哪怕一个小小的气泡。她永远得要做一个善良的女人,一个温柔识大体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