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248)
曹昂已经走到了正殿之外,淳于阳长官的郎官正尽职尽责守在殿外,他立在层层台阶之下,仰望着殿内的明灯光辉,隐约可见侧间窗户上那人的影子,大约是皇帝正在批阅奏章。
郎官下阶来,看清来人是曹昂,才放松了一丝戒备的神色,低声问道:“大人深夜前来,是有要事要见陛下吗?”他也觉出有一丝不同寻常,往日曹昂前来,都是径直上来的,停在台阶下等候,还是第一次。
曹昂问道:“你们大人呢?”
那郎官道:“淳于将军有事要办,出了行宫。”
“那陛下是自己在里面?”曹昂又问道。
自从汪雨毒杀之事后,刘协便不再用近身的宫人。
那郎官道:“是,陛下说他要自己静一静,还说……”他看了一眼曹昂,没有说下去。
曹昂了然,道:“陛下说谁来也不见?”
那郎官面露尴尬,低声道:“大人若是有要事,臣去传报一声?旁人陛下纵然不见,大人自是不同……”
曹昂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今日太过奇怪的陛下,轻声道:“我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来见一见陛下。你替我通传一声吧。”
那郎官便快步上阶,跟他上头的人汇报了,那人又隔窗向殿内汇报。
就见殿内人隔窗似乎吩咐了几句。
不一刻,那郎官跑下来,面上神色更尴尬了,道:“陛下说他今日乏了,想必大人也累了,都早些歇了吧。明日陛下再召见您。”
曹昂默然立在阶下,仍由夜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就见那殿中窗内的明灯暗了,似乎皇帝真如他所说睡去了。
第201章
哪怕是最爱热闹的人, 一生中也会有无数次想要远离人群,片刻独处。
刘协本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更何况他今日的确累了。既是身体上的——顶风冒雨在泥泞路上躲避这一场对帝王的围追堵截;也是精神上的, 紧张刺激过后骤然的松弛,了解系统内情后突然袭来的空茫, 得知另一个世界的消息后又再度失去……
这每一件都是能压垮一个人的大事, 在同一日降临在刘协肩上。
坚韧强大如他, 在压抑着种种情绪处理完必要的事务后,也只想静夜独坐。
此时刘协灭了侧间的灯,人仍是端坐在窗前的。
他坐在黑暗中,耳听着殿外阶下响起些微的人语声, 而后有数点亮光摇曳着,如游龙般飘远了, 知道那是子脩静寂离去。
他知道此刻殿外守着几十名郎官,行宫里为他忙碌的从人有几百上千, 而天下念着他的臣民有成千上万, 但他垂下眼睛来,只觉静得能听到心底的声音。
系统里的人说因为他上一世优异的表现, 他以后就不会被“杀死”了,即使从这个世界里死亡了, 还可以到崭新的另一个世界里去。
这意味着什么呢?
大约就相当于他拥有了一个不灭的灵魂吧。
想明白了这一点, 刘协感到一阵平和释然, 原本出于人本性, 对死亡的恐惧好像在这刹那淡去了。
系统中的人又说有许多轻松愉快的世界,要他舍弃此时,投入新世界。
这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刘协仍是静默坐在黑夜里,在与自己的对话中, 越发明晰坚定起来,不贪婪不轻浮,他既然已有不灭的灵魂,又何必急于享受那等轻飘飘的快乐?他早已决定,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就要脚踏实地,认真活过,圆满结束这一个世界,再去想之后的事情。
况且果如系统中所见,这一世也有他的故人在此。他不再是永恒孤独的一个人,上一世结缘的,这一世相识的,此后岁岁年年,总还有再见之期。哪怕同处一个世界时不能相认,但这正如夜空中的星一般,只是知道有其相伴,便已足堪慰藉。
而正因为此生无法相认,那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可能是他的故人。如此一来,他作为皇帝,岂不是更该励精图治,造福万民,避免如李婧所经历的事情再发生吗?不管是谁降生成为这一世普通农户家中的孩子,都不该因为缺少食物被活活饿死。
人人安居乐居,这就是他最大的野心。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只能是个美好的愿景,但这仍将是他努力的方向,且矢志不移。
想到此处,刘协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挥手推开长窗,俯瞰着殿前的灯火从人,深吸入一口冰爽的空气,一时间意气风发,诚觉世间的一切都值得热爱。
这一夜,刘协睡得安稳。
翌日冯玉来奏报时,君臣二人的精神状态形成了鲜明对比。
冯玉昨日陪着皇帝同受惊吓,又连夜审理刘琮等人,还要整理成文书,一早就入行宫呈报给皇帝,虽然他年轻又皮肤好,熬了一夜也不见丝毫黑眼圈,但焦急之下,唇角却是冒了一串火疱,看着就疼。
刘协看过奏报,又看冯玉嘴角,笑道:“等会儿让医工给你开个清心养神的方子。”
冯·笑不出来·玉应了一声,先谈正事儿,道:“此事的确是臣的责任,陛下出行之前,子柏(淳于阳)手下的郎官得到消息,要往南城郊而去。消息不是这些郎官泄露的,而是行宫中为郎官等送马粮的荆州人。这养马人送了消息给刘琮的人,刘琮的人有意尾随前去探点的郎官,这才得知了陛下动向。刘琮口供,说是被家中两名宾客怂恿,这两名宾客原是他父亲所养,与蔡瑁等人也一向亲近,事发之后这两名宾客已是杳无声息,不知是远走高飞还是死了——多半是给幕后之人暗害了。”他这还是谨慎,没有直接说是蔡瑁。
“想来也是,以刘琮的胆色,若是无人怂恿,他做不出这等‘大事’。”刘协想起当日见刘琮时,刘琮那不知进退的样子。
冯玉又道:“刘琮调动部曲之事,蔡瑁当日是知情的。此事非同寻常,但蔡瑁非但不派人去拦截,甚至也未曾派人查问,这就透着诡异。蔡瑁昨日是中午才出府,带了一对亲兵要出城——此前臣曾下令,若蔡瑁、张允等人有异动,要当事兵卒先拖着,待上报之后,臣亲自来处理。蔡瑁想必也是知道此事的,因此故意做个样子,说是要来通风报信,实际上是推卸责任。”顿了顿,有些恨恨的,道:“这局怎么想都像是蔡瑁做下的,只是如今抓不到证据——除非能找到怂恿刘琮的那两个门客,只是恐怕他俩如今已经化成了灰。”
刘协点头,又安抚道:“凡做过的事情,必然会留下证据的。他能隐瞒一时,却是无法隐瞒一世。但愿到时候他已经做出足够大的功绩,能抵消此时的这错误。”
冯玉善解人意,闻弦音而知雅乐,因道:“陛下要用蔡瑁?”
刘协道:“十年战乱,天下贫瘠,只有荆州与长安两处,还算安稳。如今朝廷收回了荆州,总不能翻手就将它打烂。”
刘协着眼于天下,冯玉又最清楚荆州情况,所以更明白皇帝所说的都是实情。
偌大的一个州,要治理,不能只靠朝廷派下来的几个官员,否则本地势力要架空你也是很容易的事情。朝廷调动来的大军,也不能长年累月守下去。荆州此时还能维持安稳,是因为荆州本地的势力蓄力不发,若是能有合作共赢的机会,谁也不想鱼死网破。
皇帝既然不想把荆州打烂重来,那必然是要与蔡瑁、张允等当地大族势力合作的。而荆州本地势力,比益州要强大很多,几乎可以类比于吴郡等地的大族势力,是可以凌驾于朝廷力量之上的,论到政策的实行,阳奉阴违都算是至少给你面子了。
“总要先让百姓能活下去吧。”刘协轻轻叹了一声,战乱、干旱、蝗灾、疫病,这十年下来,户籍上还活着的人,已经十不存一;而又有许多逃往山林之中,不计入民众之中的百姓。
冯玉想到皇帝前几日跟他提过的事情,当时他猜想皇帝对于这些世家大族,是有一部分要重用,另一部分要打压的。其中,他认为皇帝要重用杨彪一族,现下看来还要重用荆州的蔡氏与张氏等族。冯玉这一年来,虽然与蔡瑁、张允周旋着,维持了表面的平和,其实清楚自己得罪他们深了;此时不显,待到来日蔡瑁、张允等人得势,恐怕不会给他好脸色看。这是个人的私利,倒也还罢了。但有还有对国家的不利之处,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如今朝廷在荆州借着兵马之势,还能压住蔡瑁、张允,若不趁此时彻底清除异己,等到他们再发展壮大下去——合抱之树固然拔不动,但让它长到再粗壮数倍之时,岂不是更能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