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18)
“下班绕我这儿,你不累?”张斯年这才回答,到脸盆旁边洗手边问,“有何贵干,卖废品?”
张寅听见“废品”就来气,撇下来意,站起来呛声:“糗在这犄角旮旯收破烂,你让我脸往哪搁?外头堆着废品,里头攒着赝品,我看你八十推不动板车之后怎么办?!”
张斯年挑挑粗眉,扯着瞎眼的轮廓:“不怎么办,等我两腿一蹬,你要是乐意,就拿板车把我推野山脚下一埋,妥了。”
眼看要吵起来,张寅鸣金收兵,从包里掏出青瓷瓶,就着屋里昏暗的光线换话题:“妥不妥的,你看看这个。”
张斯年立在原地:“光看看?”
张寅笑起来:“我要换哥釉小香炉。”
他势在必得,一年半的时间来了三趟,三件东西花光四五年积蓄,全被对方一句赝品打出门。这回不一样,他有信心,他得让老头屁都不放地去开里间的门。
张斯年果然屁都没放,捏着钥匙去开锁,张寅瞧着那背影生出无边火气,恨声道:“瞎着只眼就能看出真假,换成别人早身家百万了,你倒好,收废品!”
锁开了,张寅起身到门外,里面一张单人床,一对桌椅,除此之外全是古董。他开了眼,也气红了眼,分不出真真假假,觉得张斯年像个精神病。
张斯年开抽屉取出一件十厘米高的小香炉,交换时问:“哪儿收的?”
张寅答完就走:“是卖是留随你。”
帘子撩起落下,光透进来又隔绝在外,张斯年走到桌前把青瓷瓶随手一搁,像搁水杯、搁筷子那么随便。他闭上眼,看不出瞎了,打着拍子哼唱京剧《借东风》。
末了带着戏腔念白:“——孺子不可教也。”
正赶上周末,丁汉白难得没睡到日上三竿,丁延寿要给他们师兄弟讲课,等其他四人聚齐,他已经开车到了古玩市场的门口。
丁汉白戴着墨镜,西裤一道褶儿都没有,腕上的瑞士表闪着光。他这种派头最吸引卖家,好像浑身就写着——钱多、外行、容易忽悠。
他状似漫无目的,实则镜片后的俩眼如同扫描仪,心脑中装着那青瓷瓶,做好了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准备。他琢磨半宿,那瓶子太有熟悉感了,说不定就是同一批物件儿。
海洋出水文物具有批量性,那很有可能不止一件。
周末人太多,渐渐的市场里面摆满了,丁汉白转悠几遭便离开,没看见什么“可疑人物”。拐到旁边的小巷,巷子窄,坐着卖的,蹲着看的,无从下脚。
巷尾有片小阴凉,一个老头却戴着墨镜坐在那儿,面前一件旧秋衣,衣服上放着件青瓷瓶。丁汉白看见后没径直过去,装模作样地在其他摊位逗留,磨蹭够了才行至尽头。
他把墨镜摘下:“阴凉地儿还戴着啊。”
“眼睛不得劲,不乐意见光。”老头说。这老头正是张斯年。
丁汉白抻抻裤腿蹲下,拿起瓶子开始看,他本来就不面善,此时脸还愈发地沉。然而,表面沉着,内里却搅起罡风。
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昨天刚见过张寅那件,不至于忘。
就算真是同一批出来的,也不能盘管虫的位置都一样吧?
张斯年掏出根卷烟抽起来,等丁汉白问话,懂不懂就在问。丁汉白像是哑巴了,翻来覆去地看,他有点晕,张寅那件像家里那堆残片,手上这件又像张寅那件。
有人逛到这边也想看看,他不撒手,直接问:“多少?”
哪个卖家不爱大款?张斯年竖仨指头,三万。
丁汉白没还价,又问:“浙江漂过来的?”一个漂字,证明他懂这是水里的东西,但他问的不是福建,目的是诈一诈来历。
张斯年低头从镜片上方看他一眼,正正经经的一眼,说:“福建。”
丁汉白再没犹豫:“包好,我取钱。”
银行就在旁边,他取完和对方钱货两讫。临走他看张斯年冲他笑笑,不是得钱后开心,是那种……忍不住似的笑。
他干脆也笑:“我是市博物馆的。”
张斯年不怵:“我是收废品的。”
“那这个月不用忙活了,三万应该够花。”丁汉白说,“我不行,我现在还得去加班。”
他取车走人,当真奔了博物馆,以汉画像石的人情找馆长帮忙,要检测这青瓷瓶。送检不麻烦,但等结果需要两天,他测完就带着东西回家了。
没错,丁汉白掏出去三万,但他没笃定这东西为真。
张寅一趟福建只能带回残片盆底,如此完好的器物得是福建本省自留展出,就算有人寻到门路买入一件,又如何在两个月之内来到上千公里外?
他得带回去好好研究。
研究还不够,所以他只能腆着脸去做专门的检测。
丁汉白到家了,家里没人,都跟着丁延寿去玉销记了。他进书房将青瓷瓶放在桌上,对着那本《如山如海》一点点端详。
时间滴答,头绪始终乱作一团。
说话声由远及近,纪慎语和姜廷恩各攥一只鼻烟壶回来,丁汉白脑海中的密网消散干净,决定歇会儿,看看那俩人在高兴什么。
三人聚于廊下,姜廷恩聒噪:“大哥,姑父让我们雕鼻烟壶,我选的电纹石,雕的是双鸽戏犬。”
丁汉白瞄一眼:“你家老黄?”
“像吧!”姜廷恩喜忧参半,“老黄死掉一年了,我好想它,雕着雕着我就哭了。”情致颇深,雕出来活灵活现,丁延寿表扬了一番。
丁汉白看纪慎语:“你的呢?”
纪慎语伸手奉上,翡翠鼻烟壶,雕的是黄莺抱月,他挪到丁汉白身前:“好看吗?”
丁汉白“嗯”一声,把玩半天没交还,后来姜廷恩絮叨老二老三如何如何,他也没注意听。“大哥,姑父说你不能偷懒。”姜廷恩想起重点,“料给你拿回来了,你得交功课。”
纪慎语闻言从兜里掏出一块白玉:“师父让我替你选,白玉总不出错吧。”
后来姜廷恩去找姜采薇了,廊下只剩丁汉白和纪慎语。纪慎语外面待一天,想回屋换件衣服,一转身对上书房敞开的窗户,正好撞见桌上的青瓷瓶。
他愣住,扑到窗台上瞪眼。
这瓶子?不可能啊!纪慎语冲进书房,架势把丁汉白吓了一跳,奔至书桌前彻底看清了,彻底确定了,那泥垢纹理,那黄斑污浊……这就是他闭关三天两夜造出来的那件!
丁汉白莫名道:“你激动什么?”
纪慎语难以置信地问:“这东西哪来的?”
“古玩市场,上午刚收的。”丁汉白没提因由,也没提真假看法。况且不等他提,纪慎语就为之色变了,于是他更加莫名。
“师哥……”纪慎语问,“多少钱收的?”
丁汉白淡淡:“三万。”
纪慎语几乎吼起来:“三万?!”
他哪是造了件花瓶,他简直是造了孽!
第15章 你懂个屁。
纪慎语在床上翻覆整宿,天快亮时才睡着,可睡得不安稳,梦境接二连三地打扰。
他梦见回扬州了,丁汉白嚷着看园林,拽着他一路飞奔。跑了许久停在一座石桥下,丁汉白终于松开他,独自走上石桥。
桥上有人摆摊卖些小玩意儿,或者卖些吃食,就一个例外,竟然卖唐三彩。丁汉白径直过去,见到宝似的拿起一只三彩马,问多少钱。
纪慎语立即说:“师哥,咱们去坐船吧?”
丁汉白不理他,兴致勃勃地研究那斑斓大马:“我要了,包起来。”
纪慎语将对方拽起来,私语一般:“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你买来做什么?你想要什么好的,我让师父送给你。”
丁汉白觑他:“你懂个屁,这是唐三彩,我能鉴定真假。”
纪慎语拦不住,还被挥到一边,他眼看着丁汉白掏钱,心想就当买教训好了。谁料丁汉白的裤兜仿佛无底洞,一沓接一沓,晃得他眼花缭乱。
“等等!”他冲上去问小贩,“多少钱?”
小贩说:“三万。”
纪慎语抓住丁汉白掏钱的手:“你疯了?!”
丁汉白将他一把推开,掏够三万后抱着马下了桥。纪慎语跟上,软着腿险些跌河里,恍然间到了家,他又看见纪芳许在花园里写扇面。
“师父……”他喊道。
纪芳许抬头看他,招手让他坐在身旁。扇面上画的一树桃花,笔落入他手中,纪芳许要他写字,他写下:桃花依旧笑春风。
纪慎语有些发呆:“师父,感觉好久没见你了。”
纪芳许挥扇晾干:“那也没觉得你想我,跑哪玩儿去了?”
纪慎语陡然想起:“我陪丁汉白闲逛,他竟然花三万在买了个假的三彩马,这可怎么办啊?”他推推纪芳许,“丁伯伯会不会生气,怪我没看好他?可我拦不住,我不知道他傻得那么厉害。”
纪芳许哄他:“那咱们拿真的三彩马给他偷梁换柱好不好?”
纪慎语立刻首肯,扶纪芳许朝房间走去,走了一段发现扇子忘记拿,于是他折返回去拿扇子。再回头,纪芳许了无踪影,音容遍寻不到。
“师父……”他喊道。
见时喊,别时喊,分不清见时是真,还是此时是真。
纪慎语梦醒时浸出满身汗,窗外吹进来风,冷得他止不住颤抖。这场梦滑稽又揪心,他顾不得想丁汉白买马,只记得纪芳许说那句——那也没觉得你想我。
是不是纪芳许怪他?
想着想着,天亮了。纪慎语顶着眼下的淡青叠被扫屋,浇了花,还擦洗了走廊的栏杆。擦完坐在那儿,攥着湿布滴答脚下一小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