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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家们的手指(32)

作者:公子优 时间:2019-11-13 09:45 标签:甜宠 HE 年上 情投意合

  王彬突然感觉被几十上百双眼睛盯住了。他像一只披着狼皮进入狼群的羊,这一刻,狼皮掉了,他露出了属于异类的内里,随时可能被生吞活剥。周围的一个个身体向旁边挪了挪,像是某种属于两脚直立兽类的蓄势待发——只要事实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就扑上去,解决掉这个异己。
  日头一点点落下去。
  “王彬——”领导催促道。
  一直低着头的王彬忽然抬起了下巴,高昂着,看着落日余晖,像宣誓般说:“我偷了蛋。是我。”
  他一边宣誓,一边在余光中看见有工友对他比了个大拇指,再旁边的一个工友还给了他一个夸张的口型:舍己为人,舍生取义。
  这一刻,王彬从一个异己变成了英雄。
  有人赶紧接话,小心翼翼提示道:“领导,您看现在……人也找到了,跟人家农民大哥也有了交代是吧……”
  “不急。”厂领导微笑道,“王彬,你偷了几个蛋啊?”
  王彬说:“五个。”
  “你记清楚了,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
  王彬:“记清楚了,就是五个。”
  “好,五个,就是五个。”厂领导缓缓点头,点了半晌话锋突然一转,“可是人家找上门来说是十五个,那就是说,还有另外一个偷蛋贼。”又是那样挨个警告的眼神,不过此时眼神中还带了些一切都将在意料之中的得意,“请大家再坚持坚持,擦亮眼睛,找出另外那个偷蛋贼。”
  他将“另外”二字重重强调,像是喉咙牙齿舌头嘴唇都贡献了一份力量,每说到这两个字,他的目光都扫过王彬,似乎并不相信真的有第二个偷蛋贼。
  不光他不信,整个瓷器厂都没人信。
  厂领导一走,王彬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你耍我们哪?要认就一块儿认了,现在这是干啥?让大伙儿跟着你喝西北风啊?”
  王彬捂着后脑勺骂道:“我拿了五个,凭什么要认十五个?”
  二猴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要不就别认,他最后肯定拿咱们没办法,你现在倒好,认又不认全,那狗日的胖子知道这招儿对付咱们管用了,你看他下不下狠手?你见过董存瑞炸碉堡就炸一半的吗?”
  贺慎平把王彬往旁边一拉:“就是五个,没有更多。大家冷静些,这不是王彬的错。”
  “贺先生,你这个人我二猴是佩服的,但是你这说法,它不对。”二猴歪着脑袋,吊着眼睛看王彬,“这事儿就是王彬的错,本来他偷了东西,兄弟们一起扛着,现在他要去当英雄,我们也不拦着,可你别英雄没当成还把鬼子引进村了啊?你们其他人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贺慎平说:“不是这样——”
  “贺先生你别跟他废话。”王彬涨红着脸拦住贺慎平,向二猴扑过去。
  “打架是吧?”二猴退后一步,躲到几个人中间,“你别光找我啊,你也不看看,现在你是要跟谁打呢?你就是站在人民的对立面,知道么你?”
  果然,王彬一看,他身边只剩下两个人,一个贺慎平,还有一个看管锅炉房的老哑巴。


第30章 【《送别(小号)》- 中国国家交响乐团】
  天刚蒙蒙亮,一边泛了点鱼肚白,另一边颜色浅淡的月亮还没落下去,像天边上的一个水印子。
  老哑巴用力蹬着三轮车,车上放着王彬为数不多的一点行李:脸盆、口杯、饭盒、一床被子,再加上些零碎。
  王彬背着一个双肩包,一边肩带上挂着一个掉了漆的扁水壶,另一边挂着一双半旧的胶鞋,比他脚上那双磨掉了色的要新不少,是厂领导不要了的,送了他。
  他要走了。
  他打赢了那场架,被好几个人拦着、拽着,仍旧红着眼睛把二猴揍了个鼻青脸肿。但他也只赢了那场架。
  他知道自己在瓷器厂里待不下去了。
  贺慎平走在王彬旁边,手里抱着一坛梅子酒,是他前一天夜里从梅子林里挖出来的。前一天下工的时候王彬跑到他身边,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他在一只盘子上写下一片赞歌。
  “真好看。”王彬扯开嘴角,“贺先生,现在这些字,我都能认全了。哦……你能给我也写一幅吗?”
  贺慎平还未答,他又说:“也赞颂赞颂我呗,我好歹当了一回英雄。”
  贺慎平笔尖一顿,声音有点发沉:“什么意思?”
  王彬的嘴角越扯越大:“我认了,都是我偷的,管他十五个还是二十五个,我都认了。贺先生,你快去吃饭吧,今天晚上加餐,别都让那帮孙子抢了……我啊,”他笑得连眼睛都红了,“我就不去了,贺先生,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是有个道理我还是懂。”
  他盯着盘子上的赞歌,说:“英雄之所以为英雄,就是因为他们都没能回来。所以我也不去见他们了,我去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去火车站……贺先生,我就要走了,你最后能给我写幅字吗,不用写多了,就写两个字:英雄,行吗?”
  贺慎平读了那么多书,如今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自江鹤来死后,他便变得更加寡言。有时候他会想起一些往事,他的父亲如何要求他学西方之哲学、艺术又如何要求他不忘东方之传承,他如何坐船去欧洲留学,研究那些古典乐在古钢琴与现代钢琴上的不同表现,他抱着怎样的想法回来,希望在西方的乐器中注入一丝东方的魂……
  而今他只有一把自己削的笛子,和在梅子树下写就的,如今藏在枕头中的几十页新谱。藏起来,不是怕被偷,没有人会偷乐谱,只是这样就不必解释为何要花费力气在一不能吃二不能喝的东西上。
  贺慎平也没有去吃饭,他跟着王彬一道回屋。
  正是饭点,屋中没有人。
  贺慎平找了一张未裁的纸,铺在地上,然后挥笔写了两个大楷:
  英雄
  后来,贺慎平再也没有写过这么大的字。
  写完待墨迹干了,折起来,交给王彬:“换一方天地,愿你……”
  贺慎平原想说“愿你能成英雄”,可他看着王彬年轻的脸,看着王彬将纸小心收在衣服里贴近胸口的内口袋时,他叹了口气,沉默很久才低声道:“愿你不必做英雄。”
  王彬已经转身去收拾东西了,不知道听没听到。
  瓷器厂离火车站不近,得走上十几里地。
  王彬背起行李准备走的时候,发现贺慎平已经在门口等他了。二人出了门,遇上早上刚给锅炉房开门的老哑巴。王彬不知道这个驼背的老哑巴哪那么大的力气,硬是把他背上的行李给拽下来,放到三轮车上,比划着要送他们去火车站。
  在瓷器厂,老哑巴像个隐形人,他不会说话,也不跟人争抢,每天开锅炉房烧水,再给锅炉房锁门,也扫扫地,擦擦窗户,什么都做,但做什么都没人注意。连王彬这样在瓷器厂好几年的人都没跟他打过交道。
  老哑巴拉着王彬和贺慎平,坚持要两人坐到三轮车上去,要载他们去火车站。王彬和贺慎平哪里肯,僵持了一会儿,王彬说再争下去他就赶不上火车了,老哑巴这才松了手,有点难过地骑上三轮车,蹬两脚一回头,怕两人跟不上。
  等他们走到火车站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
  这个火车站很小,不过寥寥三个站台,铁轨锈迹斑斑。
  贺慎平将酒坛揭开,不知道是他酿的方法不对还是时间太短,一坛子水不像梅子酒,倒有点像梅子醋。
  王彬闻了便说:“贺先生,你是不是也学江先生,酿一坛梅子酒,等要走的时候喝?梅酒起码得酿个小半年,你现在挖出来,可惜了,可惜了。”
  贺慎平把酒倒在王彬的饭盒、饭盒盖子还有漱口杯里:“不可惜,梅子年年有,酒可以再酿。”人一分别,却不知何时能再相逢。
  王彬拿起漱口杯,喝了一口:“真酸哪……”他砸砸嘴,酸得打了个哆嗦,过了一会儿又扯了扯嘴角,看着贺慎平和老哑巴说,“你们说奇怪不奇怪,”他朝贺慎平举了一下杯,“贺先生,弹钢琴的文化人;”又朝老哑巴举了一下杯,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看锅炉房的;”最后他把杯子贴到自己的胸口,“还有一个偷蛋贼!这样三个人竟然在一起喝酒,真是做梦也没想到。”
  老哑巴看起来更难过了,一张长满老年斑的脸皱在一起,浑浊的眼睛里有血丝。他弯下腰,在自己的左边袜子里掏了掏,掏出一颗老旧的五角星,又赶紧塞回去,再在自己右边的袜子里掏了掏,掏出一点钱,于是塞到王彬手里。
  刚好是十个鸡蛋的钱。
  王彬推辞,老哑巴又塞,两人相持不下,最后火车来的时候,老哑巴趁王彬看车的工夫,将钱塞到了他的背包里。
  火车停了,王彬拎起放在三轮车上被子脸盆和一干零碎,还有仍发着酸气的杯子饭盒,上了车。
  他在车窗里挥手,看见贺慎平口袋里的笛子,于是喊道:“贺先生,吹首曲子吧,吹你老对着火车站吹的那首。”
  贺慎平拿出笛子,朝着这趟绿皮火车开来的方向,吹了起来。
  他想起玉阁和玉楼很小的时候,顾嘉珮教他们唱: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玉阁最喜欢那句“去去莫迟疑”,玉楼却更喜欢“来时莫徘徊”。
  他想着往事,脸上浮起久违的笑。
  在穿过整座站台的绵长笛声中,突然地,一声少年独有的、带着试探意味的“爸——”从贺慎平身后的车厢传来。
  笛声戛然而止。
  一声更响的“爸!”再次从后方传来,这次声音更近了,更快地击在了贺慎平的后脊梁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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