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41)
不过骑了一会儿马林南就觉得两条腿发酸,祁遇白策马急驰半晌,想必早就累了。他本意是想让祁遇白坐自己边上,谁知祁遇白环顾四周,说:“我坐到外面去。”
走廊里有一排塑料椅子,供大家歇歇脚,在林南的视线范围之外。林南自然立刻在心里大声反对,可看了眼祁遇白认真的神色又小心地住了口。他实在摸不准祁遇白是怎么想的,能够奋不顾身保护自己却不愿意在自己身边多待一会儿,为什么会有人行为这样矛盾?
后来祁遇白就转身走去外面,挑了离门最近的位置坐下,虽然躺在病床上的人看不到。
一坐到椅子上,他就把背往后重重一靠,慢慢的、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椅背很矮,他的头就靠在冷硬的白墙上,眼睛缓缓阖上又睁开,有种从深渊中逃出生天的后怕。他背上不知何时出了整整一层汗,分不清是累的还是急的,里面的衣服冰凉湿润地贴着皮肤,让他很不舒服。原本一丝不苟的发型被风吹乱,落下一缕碎发到额头上。脖子上的汗跟尘土混在一起,深一道浅一道的很是有碍观瞻。头盔手套虽然脱了,身上的马裤跟长靴却格外引人注目,走廊间来来去去的病人跟家属许多都会朝他看上一眼,心里猜想这个严肃又疲惫的男人为什么会这副打扮出现在这里。
祁遇白一向很反感被人围观,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他心中同样有千头万绪,一时觉得理不清,一时又根本没胆量去理。
手机在衣服里震动了一会儿,他拿起来一看,是章弘。
“老板,我到医院外面了。”
“嗯,我现在出去。”
他重新深呼吸了一回,这才站起身往里面走。刚走到门口就发现林南不知怎么变成了半坐在床上的姿势,帘子也拉开了,目光仿佛从没离开过门口一样。
看见他过来,林南脸上立刻变成微笑。
“我要走了。”祁遇白说,“章弘已经到了。”
林南脸上的笑容又瞬间消失:“这么快吗?”
“嗯。你就在这儿等着何珊,她来了再去检查。”
林南垂着头,似乎有点儿失落,“知道了。”
祁遇白在林南的注视下离开,走到医院门口,车停在很醒目的地方。
“老板,回柏海么?”
“嗯。”祁遇白说:“回家换身衣服洗个澡。”
“您没受伤吧?”章弘问。
马场里他赶到祁遇白身边时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当着林南的面他没有多话,现在两人独处才问出来。
祁遇白坐在后排沉默了片刻,慢慢道:“我没事。”
医院的大门总是来往车辆众多,祁遇白的车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排队出了正门,天桥下掉了个头,将急诊大楼远远甩在了身后。
祁遇白自己也没想到他原来这么在乎林南。看见他坠马时的心悸,以为马要踩上他身体时的惊惧,还有用身体保护他时的不假思索,这些全在他意料之外。在今天以前他以为很多东西还没那么深,也没那么离不开。他以为自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下去,林南脾气那样好,想必不会怪自己。
可今天这个意外打破了这段关系微妙的平衡,打破了长久以来两人靠着装聋作哑维持出的距离。有一层窗户纸被马蹄重重一踩,就碎得再也粘不回去。即便他们还什么也没说,彼此想必都算心里有数。
在急诊室里时祁遇白觉察到林南想说,大概有问题要问他。所以他干脆就离开了,不让林南有说出来的机会。
他怕林南问,“你为什么不顾性命救我?”
他无法回答,要说“那只是下意识的,作不得真”,还是说“没有为什么,想救就救了”。
怎么答都不好,怎么答都是对内心的剖析,只要他承认自己的确是为了林南可以豁出性命,一切就无需再多言。
而这是不被允许的,尤其是对林南这样认真的人。因为给人希望再让人绝望是最残忍的事,祁遇白无法接受自己做到那一步。
可那一步真的还没发生么?谁能说得准,或许林南已经从自己这里接收到希望了。对,应该是这样。所以林南才从不开口索取,因为他要的根本不是那些,他要的是祁遇白不敢给的东西。
祁遇白就这么如困兽一般坐在后座左思右想,始终想不出接下来该怎么跟林南相处。继续装作什么也没改变?那很混蛋,况且他也没把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任其发展?真到了彼此心意相通的那一刻,自己又该怎么向他言明这是一段没有未来的关系,实在既虚伪又伤人。
祁遇白啊祁遇白,你真是作茧自缚。
“老板。”章弘从前面喊他,“老板——”
“怎么了?”祁遇白回过神来。
“是不是有什么难办的事?”章弘已经从后视镜观察了他好几次,他却一次也没发现。
车厢里静了一会儿,祁遇白说:“章弘,我做错了一件事。”语气很沉涩,纠结跟后悔浓得化不开。
章弘心中大震,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自己本事通天彻地的老板用这种语气说话。上一次,上一次还是白韶音过世的时候。
“您愿意跟我说说么?”他问。
祁遇白想了想,对他说:“有一件事,我放任了它的发展,现在终于不能收场了。”
放任一段感情的萌芽,放任它的茁壮,时间跟相处给了它养分,最终让它长到无法忽视的大小,再想斩根就不是拔掉那么简单了,要锯,要挖,耗时耗力终于成功过后还要看着它在空空的土坑边慢慢死去。
章弘在心里将这句话仔细过了一遍,问:“是林南?”
后座没有传来回应,章弘不自觉地收紧了握方向盘的手。
他从研究生毕业开始跟随祁遇白打拼,身后的人对他有知遇之恩,更有朋友之谊。也许只有他知道,祁遇白这几年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样的,疯狂、悔恨、沉闷、压抑。曾经抗争过,放纵过,后来就只剩沉默。
人斗不到天,拗不过命,在亲情跟自我间无数次徘徊,终于忍痛做出对情感的阉割。
祁遇白没能让死去的母亲满意,没能让活着的父亲满意,同样没能让自己满意。就这么过一天算一天,拖一天赚一天,假装自己还有无限久的三十余岁可活,假装有性无爱一样能活得很好。
“为什么不能让它发展。”章弘问,“它伤不了人,不一定悲剧收场。”
它柔软温暖,它伤不了人。
“不,你不懂。”祁遇白说,“它伤不了人,但是我能伤他。”
章弘没听懂,问:“什么意思?”
祁遇白没再解释,只说:“空调开大一点,有点儿冷。”
第41章
何珊赶到急诊大楼,整个人简直可以用扑到床位前来形容,形体动作夸张。
“你怎么搞的呀!”
她的大嗓门极具穿透力,连急诊室这么乱哄哄的环境都盖不住,周围的人纷纷回头往这边看过来。
“嘘——”林南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我没事,就是从马上摔下来了,右手脱臼,不过已经接上了,你看。”林南抬了抬右手。
“脱臼?!”何珊双眼圆瞪,绕到床的右边想碰他的手又收回来,接着左手捂住了自己的右肩膀,就跟正在想象有多疼一样,“这你还说没事?多可怕啊。不行不行我得打个电话给菁姐,再让她告诉演员统筹,让他们知道你为这部戏都付出了什么!”
她说得慷慨激昂,其实就是想表达两件事:第一,向剧组报备林南的受伤情况;第二,让剧组的人心疼林南。
“别别别——”林南立刻拦住她,“等检查出来再说吧,要是没什么大事就没必要说。”
“你确定?”何珊拿着手机伺机而动,似乎随时都要“上达天听”。
演员不论男女,多的是拍戏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从此不敢再碰马的,像林南这么淡定的不多。
“确定。”林南点点头,又拜托她:“真的别说了,我怕……我怕剧组考虑别人。”
好不容易到手的机会,就算马真把他摔得骨折骨裂他也不能放弃。
“合同都签了你还怕啥?”何珊瞪他一眼。
林南笑笑:“还是谨慎点好。”
“林南——”护士走进来冲他招招手,“跟我过来。”
“好的。”林南伸着脖子应了一声,然后在何珊的搀扶下慢慢挪下了床。
检查了一下午,确认脑子没摔坏,软组织挫伤是早知道的,所以还算不幸中的大幸。两人打了个车回到林南家,何珊当机立断决定留下来照顾他几天,赶也赶不走。
林南无奈,只好接受了她的好意。
趁何珊回去收拾几件衣服的时间,林南给祁遇白发了条信息,告诉他自己回家了,检查结果没什么问题,要是对方在忙就不必回复了。
他没想到的是,祁遇白真的就没有回复他。
等何珊赶回林南家,还给他带了自己妈妈做的饭菜,两人一边看电视节目一边闲聊。
“今年下半年,中国电影票房整体表现低迷。华北区院线以奔云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为代表的电影投资公司重点电影项目半年度总揽收预估缩水30%,虽然有补偿性条款与惩罚性条款的存在,投资方仍有可能……”
娱乐新闻里提到了奔云的名字,林南就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何珊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样子,突然表现得很气愤。
“这个祁总,算我看错他了。”
“哈?”林南一头雾水地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放着的水果碗差点儿掉到地上去,“怎么这么说?”
何珊把手里的叉子往林南腿上的盆里用力一插:“你都这样了他居然还把你一个人扔在医院,他的心是铁做的吗?虽然我在电话里不敢说什么……但是我其实很不满!”
提到这个林南心里自然也有失落。他状似不经意地按亮了手机屏幕,确认还是没有新信息,口中却仍替祁遇白辩解。
“他是公司有事。”
“公司的事就那么重要吗?”
林南手从手机屏幕上收回来,尴尬地说:“应该比我重要。”
何珊看见他的模样,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水果盆放到身旁的桌子上,苦口婆心道:“既然他这么不在乎你,那你就不要在乎他了,好不好?你争气一点。”
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一个是传媒公司的总裁,能遇上已属不易,再苦苦单恋又为哪般呢?起初她也以为林南是为了祁遇白手里的资源,可眼见他跟了对方这么久,事业方面还是靠自己奋斗打拼,渐渐就明白事情不像她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