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角遇到爱(9)

　　他得自己先冷静下来，理性分析情况以后，才能告诉本。否则他自己头脑还混乱着，加上一个无措的本，只会让状况更糟糕。
　　“说实话，这像是一个晚来二十年的噩梦。读大学的时候我梦到过我意外怀孕，梦里我们也有一段这种对话。”吉尔中肯地说，“往好处想，要是读书的时候怀孕，八成只能找个小诊所打掉——那时候我们都穷得见鬼，没法去医院；你要是生下来，不是休学就是一边带孩子一边上课再加上打工，也相当于地狱了。至少现在，我们有资源。”
　　有钱，有房，有医疗资源，有地位不错的工作，社会里受人尊敬的中坚力量……比穷得只剩青春和梦想的穷学生好。
　　迈克尔沉重又无法不嘲讽地说，“真谢谢你的鼓励。”
　　吉尔现实地说，“好吧，你的检查在什么时候？我猜你要做检查吧？”
　　“三天后。”迈克尔在她问之前回答，“不用你和我一起去，有新情况我会通知你。”
　　那天回去，本早就在家等他，他们在客厅里接吻，接吻时年轻人的嘴角微微翘起。
　　“欢迎回来。”本灿烂地笑，头发有些乱，“今晚看电影吗？”
　　他回了一趟自己的公寓，带了几张电影碟来。
　　他们靠在沙发上，迈克尔抱着本，本靠在迈克尔怀里，分一张很大的毯子，看本带来的爱情电影。
　　本的头在迈克尔肩上，迈克尔的手指一下下拨弄他的头发，柔软的蜜金色头发，像柔软的蜜糖，缠在他手指间。
　　他在那一刻意识到他很爱本——比爱大学时的男朋友爱得多。他根本无法想象和记忆里已经长相模糊的人弄出个孩子，但他此刻有一丝好奇：如果他的身体允许，如果一切顺利，这个孩子降生到世界上，它会有本这种颜色的头发吗？
　　“你今晚非常安静。”本抓住他的手指回头，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下显得温柔。
　　“我在听你评论。”迈克尔说。
　　“我话太多了吗？”本用遥控暂停，转身压到迈克尔身上，手撑在他腰两边，吻他下颌，“我们是不是该做点别的？”
　　那声音像模糊的气流，迈克尔和他接吻，漫长有耐心的吻，直到本想做下一步，迈克尔才说，“我有些累了。”
　　本愣了一下，这是他们第一夜以来迈克尔第一次拒绝。大多时候他们对彼此的需求是一样的，本坐回自己腿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想……”
　　他的无措打动了迈克尔，迈克尔用拇指磨蹭他的颧骨，“我不想做爱，但是我们可以接吻，还可以一起睡觉。你觉得这怎么样？”
　　“我觉得这是很好的安排。”本又吻了上来，贴着他的嘴唇说。


第十五章
　　两天后，本和班妮在游泳馆见。
　　他脸上的淤青肿痛好了，但还留着淡淡的皮外伤痕迹。
　　班妮在他身边靠岸，动作轻巧，像一只清澈的水里滑动的海豚，她的泳衣是海豚蓝的，“嗨，本，你在想什么？”
　　这个话题可能有点太私人，管它的，班妮是他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本有些惆怅，“迈克这几天，突然像是……失去兴趣。”
　　他说得含蓄，班妮听懂了。她“噢”了一声，更小心地说，“我想，这应该不是你能力的问题。事实上，我听说过对你这方面的赞美。”
　　他们青少年时期就开始做爱，青少年最爱谈论性，当然会有人谈到本在床上怎样，乔诺也不可能不向他的朋友评价几句。
　　评价是，本绝对不是那种只想着自己爽的混蛋，他很在乎另一方是不是同时爽到了。这让他从冲动的雄性青少年里脱颖而出，表现优秀。十六岁就领先同龄人，没理由到了二十五岁突然落后，班妮当然愿意相信他在床上运动里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我想不是这方面的问题。”本平心而论，他记得第三次做的时候，甚至让迈克尔的生殖腔打开了。生殖腔自然打开意味着满足和兴奋，本很高兴，他确确实实取悦了迈克尔。
　　但是接下来的几次里，迈克尔的生殖腔再没打开过。接下来就是他对做爱失去兴趣。
　　“你不会认为，他不爱你了吧？”班妮慢吞吞地说。
　　“不。”本矢口否认，脑子里有些混乱，但他记起自己早上没睁开眼时迈克尔给他的那些吻，温柔地吻在他的额头和鼻梁上。本因此安下心来，蓝绿色的眼睛放光，“不会的，他爱我。”
　　班妮的脚拍着水，“所以你在担心什么？”
　　“……我怕他有事不告诉我。” 本蓝绿色的眼睛投向清澈反光的水面，“当然，这是完全合理的。他有他的隐私，但我就是担心。”
　　“你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另一边，一位产科女医生看完报告，转向她面前丝毫不像孕夫的男人，“金博士，如果你不想继续，现在还处在非常早的时期，可以轻松拿掉。”
　　“如果我不想拿掉？”她对面那个强壮温和的男人问。
　　“你的生殖腔在受孕后停止萎缩，但是这不够，你需要补充更多激素。除此以外你的身体状况很好，我认为怀到二十四周不成问题。”
　　迈克尔看着她递过来的报告，他体内的胚胎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太大威胁，他可以把它带到这个世界上。
　　迈克尔扯了扯嘴角，他没想象过这种事，哪怕他年轻时都没想过要做一个父亲。但是现在，过了四十五，匆匆忙忙变成一个父亲……好像不是不能接受。任何选择都是对比的结果，不选择承担父亲这个身份带来的一切烦恼，就是选择终结这个胚胎的发育，把一个死胚胎弄出来——这一幕比带小孩更让人不愉快。
　　“我选择，继续下去。按你的建议，在二十四周手术。”
　　名叫琳达的女医生略显讶然，很快，她眼镜后的双眼被点亮，露出笑容，“那么我会给你一本手册，上面有所有注意事项。我的助理米亚会替你定下之后各种常规检查的时间。”她轻轻拍拍迈克尔的手臂，“这是一个很勇敢的决定。尤其是考虑到男性的生育率不足女性的三分之一。”
　　即使可以怀孕，男人也不想生。十五分钟后，迈克尔再次按着额头，坐在诊所停车场的车里，一本“男性预产手册”放在副驾驶座上。他做出了他的决定，这是他一个人的决定，谁怀孕谁全权选择，不过现在，他要告诉本这个决定，同时尽量不吓到他。
　　回家的路上迈克尔想象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冬天已经过去，街道和树木上的雪融化，阳光揭露出更多绿色。
　　开车进车库前迈克尔提醒自己，记得把换季的衣服送去干洗。然后他推开花园铁门，走过泛黄的草地，在正门两级台阶上捡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没有署名，但相当于署名了。迈克尔控制住自己，抽出白色信封里白色的纸。
　　“最发自内心的悼念”，第一行就触目惊心。
　　他仿佛能看见亚历山德灿烂又恶毒的笑。
　　下面是几张照片和体检报告——那个在酒吧和本发生肢体冲突，血液伤口接触的矮胖男人，HIV阳性。
　　艾滋病毒，最常见的感染方式是性交和血液。本的伤口可能接触到对方的血液，之后他们无套做了不止一次。
　　他胸腔内一片冰冷，手差点把那张纸抓碎，下方是熟悉的落款。
　　“你真诚的，
　　亚历山德·Z·柯瑞恩”


第十六章
　　迈克尔坐在客厅，他一生中还没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他没想过会怀孕，更没想过会被传染HIV。
　　好笑的是，事实证明，这两件他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一件百分百发生了，另一件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发生。
　　他感染HIV的概率，原本低得像第二天醒来，火星人占领纽约。现在像每天下午，是喝一杯薄荷茶还是洋甘菊茶。他一般只在这两种里选择，不是彼就是此。
　　远如火星人的HIV病毒变得像下午的一杯茶那么触手可及，他坐在沙发里，再次确认时间，已经过去了至少半小时。那半小时是一片空白，半点也不真实。
　　迈克尔找出本的号码拨出，本第一次没有接电话。他去泡了洋甘菊茶，在香味里镇定下来，直到手机显示来电。
　　另一端是本一如既往的声音，“嗨，迈克，我刚才在淋浴换衣，手机留在柜子里了。不管怎么样，有什么事吗？”
　　迈克尔维持语气稳定，“你和班妮接下来有安排吗？”
　　“……没有。事实上我正要来找你。”本还是听出了不对。
　　迈克尔停顿几秒，本来就低沉的声音更加平静，“来找我吧，有一件事我需要告诉你。”
　　迈克尔把那本预产手册收起，二十分钟后，本走到门前。
　　他换鞋的动作迟疑，却笔直走向迈克尔，想张嘴说什么，迈克尔先拍拍他的手臂，“先坐下。”
　　这一定是个很不好的消息，本嘴里发干。有人在告诉你消息前让你坐下，就是害怕消息太坏，你接受不了倒地。就像你在开车时接到电话，有人叫你先停下车，是害怕你听到太不好的消息驾驶出意外。
　　他点头坐下，坐立不安，能想到的最坏的消息是迈克尔要和他分手。这不可能……要不然就是迈克尔的健康出了什么问题？癌症？绝症？亨廷顿，渐冻人，那些乱七八糟无药可救的病症在本脑海里涌起。
　　“我们要去验血。”迈克尔说，“要是你可以，我希望今天就去。”本茫然地看着迈克尔，迈克尔把那张照片递出，“这个人和你有血液接触，他是HIV阳性。”
　　一声急促的呼吸，本陷入沙发里，他眼前天旋地转，嘴上说，“是的，是的……尽快检查……”但是整个人动不了，他的腿是软的，尤其是膝盖，压根撑不起身体。
　　我完了，他想。他当然知道有鸡尾酒疗法，有各种药，可以让病毒数接近零，像健康正常的人一样健康正常的生活几十年。
　　但是“像正常人一样”意味着他自己都认为这是不正常的，他自己都在潜意识歧视这种病，更何况他很可能传染了迈克尔……本呼吸困难，要是有人传染我，他想，我会恨那个人，我会再也不想见到他，哪怕是乔诺，哪怕我知道他不是因为滥交而得病，我也会恨他，他毁了我。
　　他不敢看迈克尔，怕在他眼里看见恨意，难道这就是迈克尔这几天不想和他发生关系的原因？
　　“你知道，有多久了？”本低声说。
　　“一个小时。”
　　本几次开口，又停住，最后说，“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