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一缕烟(78)
谭知静放下咬了两口的包子,认真地问他:“他以前‘经常’打你吗?”
“特别小的时候经常打,后来随着我长大,越来越好吧,后来就彻底不打了。我后来看过一些书,觉得他是有心理疾病,控制不了自己。”余初发了会儿怔,又摇摇头,“不知道。他是个怪人,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还是接着说我妈吧。我妈可太神了,一个从来没有赚过钱、没在外面工作过的人,突然开始打工了,竟然一点儿都没有觉得接受不了。我之前也有过担心,怕我妈吃不了苦。但是我妈没事,她干活和她平时一样,也是不声不响的,不紧不慢就那么做下去了,特别踏实。我姥姥姥爷当初一口咬定,我妈肯定养活不了我们两个,肯定会回去认错。但是他们错了,我妈做得很好,她做饭是跟以前家里的阿姨学的,手艺很精,就是因为不经常做,干得慢。可她干活特别细致、特别干净,给雇主做饭就像给自己家里做饭一样认真。有人就喜欢她这风格,一顿饭做四个小时又怎么样?干净好吃,连厨房都收拾得比之前漂亮,有的是人愿意请她。”
谭知静安静地听着,细细品尝余初妈妈包的包子。他说:“余初,说说你自己。”
余初愣了一下,语塞了。他陷入谭知静常有的困境,一提自己就连第一句都抓不住了。
“换专业以后有可惜过吗?”
“……还好。小时候说喜欢生物,其实也就是喜欢看动物世界。真正的生物专业,和我心里想的,还是挺不一样的吧。”
“那喜欢现在的专业吗?”
余初咬了一口包子,一边咀嚼,一边如咀嚼般观察自己的内心。他把包子咽下去,答道:“我现在好像对什么事都比较无所谓。”
他曾经是个较真的人。但如今他和谭知静一样,对绝大多数事情都不甚在意了。他的专业,他未来的工作,哪怕是要做一辈子的行业,他也不认为选这个与选那个,会让他的生活有多大的不同。
余初继续说:“现在这个专业应该算是不错的,就业率高,据说工作待遇也好。”他冲谭知静俏皮地眨了下眼睛,“你在这个行业干得久,还当领导,你比我更懂。我现在既然已经在干这个了,做得也还不错,就顺着惯性继续做下去就行了。”
说完,余初开始观察谭知静的表情,想看他明不明白他是自己这无所谓的惯性里唯一的例外。
很快,余初笑了,谭知静当然知道,谭知静是先如此的那个人。
“但他肯定猜不到我这六年都干了什么。”余初又在心里想,“先不告诉他。”他怕说出来吓着谭知静,毕竟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感情骇人。
吃完这一顿,余初告诉谭知静自己家的杯子放在哪里、热水在哪里。他怕自己是对疫苗反应大的人群,不希望妈妈担心,让谭知静准备好照顾他。
谭知静看他这样未雨绸缪,再通过他之前的那些叙述,还有他如今的性格,便知道在这个母子俩组成的小家里,通常是由余初来做决定。谭知静还知道,在过得艰难的家庭里,谁做决定,谁就更辛苦。
他以前那么希望余初能幸福,结果余初吃了这么多苦。
余初领他去自己房间时显出难堪,别过头不敢看他,说:“你等我换一套新床单吧……”匆匆瞟他一眼,又忙看向别处,解释道:“其实,我见到你以后,就没再见过别人了……其实我以前也很少很少把人带到家里来。我那天,就是想惹你生气。”
谭知静心里一扎一扎地疼,说:“不用换,我想睡在沾了你气味的床单上。”
这是不是谭知静能说出口的最肉麻的情话?
余初笑了,两人都已经洗过澡,相拥着倒在床上。谭知静想吻他,余初躲开了,他还是怕有万一。
“不会有事的。”谭知静又说了一遍。
“嗯。”余初应道,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出来,“我们真的很怕死。”他想了想,补充说:“我怕你死,你怕我死。”
谭知静说:“先不说那个字了。”
“嗯。”
可是过了一会儿,余初又说:“我再说最后一次,想问你个问题。如果我死了,你会继续活下去吗?”
谭知静看向他的眼珠轻轻地动了动。余初其实本来就是有答案的,“你会活下去的,你是可以带着痛苦生活的人。”说完,他又添了一句:“知静哥哥,你比那会儿还不爱说话。”
谭知静仍然那样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像是放下了一个重物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把余初口中所说的,他带着痛苦生活的这六年暂且从肩上卸下来一会儿,稍作休息。
“什么叫带着痛苦生活的人?”他笑起来,问余初。
“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余初调皮地眨眨眼,笑着回答,“你和我说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我找到了,《卡拉马佐夫兄弟》,我把它看完了。”他撑着身子半卧起来,爬到谭知静的胸口上,望向谭知静的眼神是独自向神像宣誓的人所特有的虔诚与执着。
“我以前说我不爱人类,我也不爱邻人,我只爱你。但是我从爱你这件事里,渐渐发现邻人确实有可以爱的地方,陌生人也有可以爱的地方,现在我甚至有一点儿爱上这个世界了。我对你不公平,我开始学会爱别人了,却唯独还恨你。但是你得承受住,因为在我不会爱任何人的时候,我是唯独爱你,所以也只能是你,来承受我过去的心里产生的那些恨意。”
于是谭知静也记起来了,他也回到那个房间,当他和余初提这本书时,他们是如何抱在一起,那个房间里的温度,还有那些旧家具的气味。
“知静哥哥,请问,你是一个卡拉马佐夫吗?
“每个人都是一个卡拉马佐夫。”
“那你是哪一个?”
“你觉得我是哪个?”
“你肯定不是米佳。”
“我不是吗?”谭知静笑了,他以为自己可以是。
“不是。”余初笑着说。米佳是坏的那个,谭知静不可能是坏的。
“你可能是伊万。”余初说。伊万是自己使自己痛苦的那个。
谭知静又笑了,眼睛没有看着余初,但心里想的全是余初,有关余初的点点滴滴,最后得出结论:“你是阿廖沙。”
余初惊喜地问:“我有那么好吗?”阿廖沙是完美的那个。谭知静觉得阿廖沙是能救别人的那个。
“在我心里你就是阿廖沙。”这又是谭知静的一句情话,并且是真心话。
“可我是伊万。你是伊万,我就是伊万。”这是余初的真心话。
谭知静不再反驳了。他什么都能听懂。
过了一会儿,他问余初:“那你会活下去吗?”如果自己死了,余初会活下去吗?
“我希望我会,”余初立刻就能答出来,“不然我妈会受不了的。不过我经常管不住自己,做出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所以也不好说。”
谭知静之后就没再说话了。
但是谭知静的眼睛是一直在说话的。余初假装了六年的谭知静,如今都读得懂了。
后来他们一起坐在床上看了一会儿老虎的纪录片,因为余初想鱼丑丑了,还担心公司里的那一窝猫。
他房间里与床相对的那面墙上没有电视,但有一张可以支在床上的懒汉桌,可以把电脑放上来。
“不止是你一个人会享受。”他笑着对谭知静说。
以前他们把所有能找到的有关大猫的记录片都看完了。
“这是这两年新出来的,你还没看过。”他告诉谭知静。
他们相互依靠着,倚着床头,屏幕里出现大型猫科动物冷酷的眼睛,被六年岁月分隔开来的时间重又相连。
第86章 等待与寻找的相遇
半夜里,余初觉得头疼,量下体温,发烧了。
因为狂犬病疫苗的副作用是低烧,而余初是高烧,两人都不安起来,又开始去想那“一般”以外的二般情况,想刚刚在网上看到的,伤口离大脑越近越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