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移(34)
屋里不止一个人。
裴山顿了顿,刚刚举起来的手,就这么放了下去。
男人说:“广州冬天不会下那么大的雪。”
裴山看到那男人的手是搭在唐立言肩上的。换过衣服的唐立言,肩上有一小块裸露。
自嘲似的,裴山后撤了几步。
竟然还替这个戏子可怜?还担心人被晾着会不会难受!这是哪?梨园!最不缺的就是追捧!
这边都已经钓着人了,那边还装作一腔热情地追求,混蛋!
裴山逃难一般离开戏楼。回到家,气都喘不匀,一通翻箱倒柜,声响极大,把裴婉婉都吵醒了。
“哥哥,你在找什么啊?怎么才回来,我都快睡着了。”
“你接着睡,我扔个垃圾。”
裴山从教案里翻出那张硬卡纸,连着枯花和编草一起,狠狠地揉巴两下,从窗口扔了出去。
第39章 规矩
唐立言又有一个月有余没见着先生。
他觉得这次裴山好像不是在躲——原先是被动地避开,是被他逼得没法子才藏起来;但这次,裴山是主动远离他。
失落极了。
唐立言那天唱完后,本来打算卸了妆追出去看看的,结果被个一直要捧他的公子哥给拦住了。
公子哥非说这边马上会很乱,戏班子肯定开不下去,要劝他跟着自己去广州。可能是怕他不习惯更南边的天气,还特意把雁城这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拿出来说事儿。
唐立言冷笑着说:“少操心我。”
没雪哪能遇见裴山啊。
唐立言一想到这,突然晃了神,想,先生怎么跟这场雪似的?除了在戏台下能有一点震动,平日里,眼中竟是没半点波澜的。当时要是不带妆、被认出来该多好。可是那样的话,估计又看不到先生情动的样子。
正想着,那男人把手搭到他肩上,再次问:“最迟开春,不能再等。再晚的话,想走估计都走不了。”
唐立言一时半会没回神,反应过来的时候,这只手已经在肩膀上摩挲好久了。男人的眼里有欲,唐立言觉得恶心,皱起眉,隔着袖子把那只手扒拉了下去。
男人还想多呆一会,手又不老实地攀上来。
唐立言一个回身,把那只手掰了个回弯。男人被疼得龇牙咧嘴,唐立言又拿了块布给人嘴堵上。
虽说唱旦角的手讲究柔若无骨,但这背后都是拉筋开骨的功夫。唐立言看起来手指细长,却根根给劲儿。
“爷,下次擦亮眼睛好好看看,您跟前的可不是什么善茬。”唐立言看这人被痛得脸都白了,这才放开,拍拍手说,“就我这拳脚,估计您家打手来都不够扛的。省省吧。”
给那男人打走之后,唐立言就冲出去看楼座。
人都走光了。
看来裴先生哪怕是被触动,也不肯为谁停留半刻钟的。
唐立言挺挫败。
他照旧得了空就往学校跑,但裴山遇见他就跟看到空气似的,一句话不肯多说。
唐立言干脆转而去问裴婉婉。
他跟裴婉婉不算太熟,但他后来进裘家唱过几回戏,远远地在后台跟她打过招呼。只是,裴婉婉没认出来他,他也差点没敢认婉婉。
——这个人美心善的姑娘,不出一月,竟是被折腾得像换了个人。
深宅大院不好待,尤其裘正整天在外头玩舞女小姐惯了,琢磨出好些折辱人的姿势。
裴婉婉哪里受得住这些,初 夜时被吓得直哭。裘正那天是喝多了,粗暴得很,以至于裴婉婉此后一见到他就哆嗦。
裘正完全忘了当天是怎么折磨人小姑娘的了。后来再去,发现她一直躲,只嫌事儿多,于是气得把人捆起来干,不从就打,好几次都做得满床是血。初尝倒是有趣,但毕竟不如外头女人放得开,没出一个月,也就没了兴致。
院子里其他几房姨太太见她刚进来就失了宠,也支使着下人见风使舵。
裴婉婉这房,常常大冬天里断火,吃穿用度样样比别人少。她有次实在忍不了,跑回家跟裴林哭诉。
“能进裘家是咱八辈子的福!哪个人做小不是低眉顺眼的,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矫情!”裴林把她扭送回了婆家,叫她当着老太太的面儿磕了几个响头,又是道歉又是掌嘴,这事才算完。
回了趟娘家后,裴婉婉的境遇就更糟了。原来家小们也就是短点物什、自己用,结果她闹这么一出,连小丫鬟都能说一句,“裴家姑娘心气高,说不得打不得,也不怪小公子连屋都不敢进!”
唐立言卸了衣妆来看她时,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裴婉婉听惯了这些,并不生气,但唐立言登时就火了,冲那小丫鬟咬牙切齿道:“您家公子不敢进她屋,难不成要进您屋?那也没见着您捞着个五姨太啊!我看您不但丢了人,还没得着名分,怪不得在这牙尖嘴利只知道酸人!”
小丫鬟把腰一插,“你一个唱戏的在这挤兑我?真是好笑了,成天做人家兔爷,竟做出优越感来了!”
裴婉婉听不下去,一把拉开了门,“谁来了?”见是唐立言,怔了一下,“是你?”
小丫鬟在一旁轻轻“呸”了两声,总觉得这俩人眉来眼去有一腿,寻思着要去自家房里告状。
唐立言见门开了,这才收起棱角,说:“碰巧我来这……办事儿,想起你住在附近,就顺道来看看。”
“谢谢,帮我跟哥哥带个好,别让他担心就行。”
唐立言腹诽我都一个月没见着你哥了,“你怎么不跟他见一面?”
裴婉婉叹了口气,“我可不敢再出去了。”
唐立言从这话里听出些无奈和伤感来,也没过脑子,只当是小姑娘想家。但他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瞥见屋里的炭火都熄了,简陋陈设也跟裘家的奢侈格格不入。
“婉婉是不是过得不开心?”唐立言问,“如果受了委屈又没处说,我可以帮你找找裴先生。”
“没有委屈。哥哥一个人管三个人吃饭,不能再给他添麻烦。”
“这样吧,我去学校一趟,你有什么话,我可以帮你带到。”
“你等等,帮我带点信过去吧!”裴婉婉快速跑进屋里,拿出叠信来,“麻烦了。”
这一伸手,唐立言就看到她腕上青紫,不禁眸子沉了沉。
“你受欺负了?”唐立言语气不善,“姓裘的那小子敢打你?”
裴婉婉一下子就没憋住眼泪,但对一个外人,又不好说闺闱的苦,只能一边啜泣一边把人往外推,“没什么大事,见到哥哥帮我说句好话,别叫他分神。”
她哥哥正被学生闹得头疼。
裴山一直把学校当避难所,觉得不管外头如何乱,学校里该教的是仁义礼、是救亡图存的本事。那些个派系倾轧,他素来不想了解。
偏偏学生们一个个血气方刚,成天觉得读书无用,不如多发几篇社论,多去几次游 行,喊醒那些装睡的人。一来二去,课上人越来越少,裴山这天竟是只对着三个人讲领导力与克里斯马,学校说要节省师资,干脆这节课停几周。
裴山气得把教案往桌上一摔,“讲台下头就算只有一个人,那也是人!开到一半突然停课,哪有种事情!”
王凛欧笑他:“小山,别说你了,估计再过一个月,全校都得停课。你不如趁现在闲着,出去做点别的营生。”
“我能做什么!出去唱戏吗?”裴山一肚子火没处发,突然瞅见外头有个熟悉的人影,不觉咕哝一句“我怎么还气得眼花”。
王凛欧突然坐直了,“哟,他怎么来啦?”
裴山这才觉察不是自己眼花,是唐立言真的在门外。
本来心情就不好,见到他,又想起那天他跟男人拉拉扯扯的画面来。
不是去广州吗?不是嫌雁城冷吗?放着痴心公子哥不找,这会又回来做什么?
唐立言进来就急急朝裴山跑,王凛欧识趣地离开。
“裴先生,我就一句话,你听完再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