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渔(2)
作者:月半丁
时间:2018-02-28 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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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脚尖点点唐宁的椅子:“发什么呆呢?”
“啊……”唐宁回神,眼中突然亮了亮,手指揪住他的衣角,“宋瑜,我的期末考。”
宋瑜:“嗯?”
唐宁说话有点笨拙:“我上次月考是年段八十名……就,就是……”他有些慌乱,“如果这次我考好了,有没有奖励?”
他心跳很快,每次提出这样的事都让他紧张不已。宋瑜伸手过来捏他的脸,打量他思考了一会儿,最后道:“考到年段前三十,我就答应你一件事情。”
第四章
“答应我一件事……是什么都可以吗?”
这句话太过出乎意料,唐宁还呆了一下,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问。
宋瑜又捏一下他的脸:“只是我能做到的!你如果要星星我上哪给你摘去?”他又故意凶道,“当然太过分的也不行!”
被捏的地方有些疼,唐宁伸手去捂,正好碰到宋瑜的手。指尖仿佛是碰到了火,瞬时热起来,传导到面部,好在刚才就被捏红了应该不会太明显。
他就像呼吸过肺被阻,说不出话,最后很是郑重地用力点点头。
他们学校的年段前三十,大概是宋瑜高中实验班的选入标准。他学习成绩一直不好不坏,到年段八十的时候都很是惊喜了,一口气要再前进五十名,对现在的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困难,所以宋瑜给出的奖励才会那么诱人吧。
离期末考还有半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必须在这段时间内把所有自己还没掌握的题都攻克过去,唐宁一下子就急了起来。他试着向宋瑜提出,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都住在严家,但宋瑜却只是弹他额头拒绝他:“从这里到你们学校要一个多小时,你每天往返要花这么多时间?别瞎折腾。而且我自己也要复习,不可能一直都给你补课。”
唐宁一愣,道歉:“对不起……”
他摸摸被弹的地方,心想,是他又一次得意忘形了。
元旦假期结束的那天晚上,吃完晚饭宋瑜就让司机送他回公寓。唐宁本想至少多留一晚,但宋瑜态度很强硬,直接把他推出门让他少任性。
宋瑜都是为了他好,他也不能总是这么自私。
到了公寓的时候,唐宁礼貌地与司机道别,背着书包,在楼下整整站了三分钟才抬脚上楼。两天没有人气的公寓很是冷清,唐宁换了鞋直接就往房间走,书包丢在椅子上,脱掉外套就钻上床。
被窝毫无温度,哪怕拿整个被子裹住了自己,也还是不如在严家的时候暖和。
他从十岁开始从唐家搬出来住,唐浩言特地给他买了这个小公寓,请了保姆定期来照顾他。唐宁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消磨了大量的时间,然而对它的感情却不及对严家万分之一。
就连他得以从唐家搬出来,也要多谢严先生的帮助。
唐宁把头埋进枕头里,两手抓紧。
他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从三年级开始时的所有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个人独处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就是十分难熬,他总会忍不住想将那些回忆一一翻出来重新嚼一遍,寻一些新的滋味来支撑自己。
他从小就不受人欢迎,唐浩言被迫将他接回唐家,对他不管不问,任由戚瑾对他施加暴力。唐晟比他高两级,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私生子,因此他在班级里也属于底层,排挤他,偶尔会有不听话的学生拿他出气,他从不敢吱声反抗。
当时拯救了他的是宋心和宋瑜。
前者天生就有着毫无来由的、一视同仁的善心,哪怕面对着的仅是一个陌不相识的小孩,也毫不犹豫伸出援手;后者则只是说他才没有刻意要做什么,只是顺手做点想做的事,不要自作多情。
宋瑜教他学习,为被唐晟找麻烦的他出头;宋心让他到严家暂住,为他的情况发愁,甚至请严先生帮忙,让他得以从唐家离开。
后来宋瑜虽然跳了级,与他不再是同学,但还容许他时不时来严家借住,像个挑剔的小老师一样挑剔他成绩。宋瑜嘴上很少有什么好话,总是在嫌弃他数落他,但即使如此,宋瑜也仍会无数次在他害怕的时候陪着他,给他最可靠的安慰,把他从噩梦沼泽中捞出。
他感谢宋心和严先生,依赖比自己大两岁、无比可靠的宋瑜。他过得太提心吊胆,像一只被丢下巢穴、摔折了翅膀的雏鸟,只在宋瑜身边找到落脚养伤的地方。
他已经把自己的根扎到宋瑜怀里,宋瑜却抓着他的肩膀,要他从那里离开。宋瑜总是嘴硬心软的,带着些别扭,某一天他却像仔细思考了什么一样,就连脸色都无比正经。
他说:“你不能永远这样。”
他转了两圈,又说:“你不能总守在我身边,好歹也要学会自己走一走。”
唐宁慌慌张张,嗫嚅着说“我这样就好”,宋瑜就不开心似的抿了唇。
“我会有我的生活,你也迟早要过你自己的生活,”他说,“说得难听点,不可能我帮了你一次就要一辈子负责到底吧。”
他们从那天开始解绑。宋瑜仍然会教他学习,但他住到严家去的时间慢慢减少,曾经轻而易举就能和宋瑜发生的亲密举动也完全消失。
他很明白宋瑜要让他独立,他也完全接受。
只是每次想到这点,他都会难以自制地感到难受,有些自我厌弃的那种。
唐宁躲在被窝里,想笑一笑安慰自己,但只有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欺骗自己露出笑容就变成了一件很难的事情。他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第五章
初三的学习压力很重,到了期末更是紧张。唐宁本来就努力,得了宋瑜的诱惑,恨不得把一天的时间挤成两倍长,比原先还要拼命。
剩下的时间太短了,回到了学校,一天天过去,他才感觉自己怎么学习都不够。最初还剩二十多天,慢慢的只剩二十天,十九天,十八天……时钟的指针飞快转动,一个星期过去,周四晚上班里进行例行的各科小考,到了周六全部批改完看到成绩,唐宁发现自己在班里只进了三名。
换算到年段排名的话,也不过到七十名左右。
七十到三十,还有四十。
他攥着卷子,有点颤抖。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把卷子放平到桌上,盯着做错的题想找出自己的漏洞,分析改正,然而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精神。
班级里同学喧闹着,互相交流成绩,打趣自己的朋友瞒着自己偷偷学习。那些声音逐渐统一成相似乏味却又杂乱无章的频率,在他耳边烦人地响动。唐宁头有些疼,最后趴下来伏在卷子上,手掌抓紧头发。
人的天赋是有限的,本来他要慢慢赶到三十名就是困难的事了,更别提留给他的时间被压缩得这么短,要追平这样大的差距,他怎么可能做到?
不可能,不可能。
——但是他想做到这一点。
唐宁难得主动给唐浩言打了电话,请他帮自己找个家教老师,只需要帮自己补习三个星期,从明天开始。唐浩言声音还是很温和,回应他说好,只是声音里没多少上心的感觉。
他现在一刻也不能浪费,一秒都不能。唐宁一字一句地再强调一遍,唐浩言终于道:“我让秘书马上帮我找好不好?你是不是早上刚下课?今天周六,下午你先休息,周天家教一定到。”
唐宁乖乖地说:“谢谢爸爸。”
他也没有休息的打算,电话打完就放到一边,继续抓起笔写题目。遇到难题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愁得咬笔头,马上又意识到宋瑜不喜欢自己这样,连忙松开牙齿,找出根棒棒糖作为替代含着。
宋瑜发现他咬笔头的时候会凶巴巴地给他糖。宋瑜不在身边,他就用这个行为来假装自己有人陪伴。
他复习到半夜一点,途中只停下来花十分钟吃了个晚饭,不仅推迟了晚饭时间还没有吃完。窗外满是黑深的夜色,连路灯都亮得有气无力,唐宁困到抓不住笔,定了早上五点半后的闹钟才上床睡觉。
周日的下午,唐浩言帮他找的家教终于敲响公寓的门。那是个年轻的女大学生,笑眯眯地要和他先花点时间互相认识一下消除隔膜,刚交换完名字和联系方式,还没来得及引出其他话题,唐宁就把她迎进来,直接拿出作业问她问题。
家教老师愣了一愣,感叹道:“这么勤奋的小孩子不多见了啊!”
唐宁还不太适应和陌生人说话,低着头耳根有些热,只能小声地再重复一遍自己的疑问,请她尽快解答。
家教老师一直帮他补习到晚上十点多,期间的休息空档还不到半个小时,后来看时间实在不早了,在唐宁依依不舍的目光下离开时还有点负罪感。她挠挠头,走的时候叮嘱道:“晚上看你就吃了半碗饭,小宁你等会记得再吃点东西。”
唐宁顺从地点点头,转眼便把这句话抛到脑后去。
上学的时候上学,放学回来晚上就复习到一两点,第二天买瓶咖啡再去上学。就这样维持着连轴转的生活过了一个星期,周六他甚至跟保姆阿姨说一天来一次做中午饭就好,反正他也吃不了太多,晚上用中午的剩饭解决就可以。
这周的小考他只进步了两名。
被家教老师夸奖的时候他咬紧了嘴唇,三句两句绕开话题。他伪装出开心的样子,实际上却有些窘迫,握笔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极力专注精神在老师的讲解上。
这天晚上家教老师离开的时候还摸了摸他的头发:“今晚看你脸色不太好,你还是要记得多吃饭多睡觉呀。”
唐宁笑笑:“会的,谢谢老师。”
“真的会哦?”老师叹口气,“你爸爸是不是给你好多压力啊?看你拼命成这样。我是觉得你不用太紧张啦,宁宁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唐宁摇头,并没有多说什么,把她送出门后回到书桌边。
只是他的思维确实有些迟钝了,逼着自己高速运转,最后甚至开始有点发热。可能是身体在抗议了,不仅头晕,肚子也闹腾起来。强撑着坐到十二点的时候,他终于支撑不住,还是倒回床上,决定休息一会。
……只需要一会儿就好……
唐宁模模糊糊地想,他还有三十多名的差距呢。
梦里有灼人烈火,又有幽深冰湖。他被拉拽在这其间,受二者折磨,忽冷忽热,步履蹒跚地想要挣扎逃出,却怎么也不得。
第一个闹铃响起来的时候,他迷糊睁眼按掉;早晨的第二个闹铃开始大叫,他呼吸粗重,甚至找不到发声的来源。扰人的声音不断地传入他耳朵,可能又是几个小时,他感觉到有人闯进他房间,焦急地拍他的脸,似乎是想让他醒过来。
但是眼皮太重了,根本掀不开。
唐宁再次醒来的时候,面对的已经是医院白晃晃的天花板。刺鼻消毒水味道弥散着,他茫然地睁着眼睛凝视上方,想爬起来,马上被人按住:“别动!”
唐宁慢慢地转头。
家教老师蹙眉道:“还在输液,别乱动,小心扯到针头。”见唐宁点头了,她才松口气,“你早上真是吓死人了!你急性肠胃炎了知不知道?我在外面叫门大半个小时你都没理我,急死人了,还好后面保姆来了帮我开了门,结果冲进去就看见你在发烧!”
她絮絮叨叨教训了好一会儿,唐宁像做错事的小孩那样,先说“谢谢”再说“对不起”,听话地一下下点头。
他突发急性肠胃炎,到现在太阳快落山了才醒过来。唐宁敛眉听着,最后怯生生地问:“能不能把我的手机给我一下……我想打个电话。”
家教老师:“你爸爸的话保姆那边通知过了,你快跟他报个平安吧。”
唐浩言哪里需要他报什么平安,知道他没死就好了。不过这也算是个好借口,唐宁小心翼翼地笑,不太好意思地请她暂时出去,用左手点开屏幕,解了锁。
他注视屏幕许久,终于拨通那个号码。
“唐宁?”宋瑜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唐宁沉默片刻,一如往常地说:“没什么……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我的声音有什么好听的,听我骂你这么多年了,还没听够吗。”宋瑜嘲笑他一句,又问,“你期末复习得怎么样了?”
可能是消毒水味道太难闻了,他不禁鼻头一酸,徒然地张了张嘴。喉咙一片干涩,他不敢出声,怕暴露自己的异常。
等了好一会儿,宋瑜才又道:“怎么不说话?”
“没,没什么……”他艰难地说,“我只是……我……”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宋瑜马上敏锐地捕捉到不对,道:“发生什么了?”唐宁声音戛然而止,他又追问一句,“你在哪里?”
唐宁连忙说:“我在家。没什么事,我就是有点累了,有点想你而已……”
头还一阵阵地疼着,他不动声色地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宋瑜被他瞒了过去,“噢”了一声,又像一直以来那样,嫌弃他跟离不开妈妈的宝宝似的。
纵使贪恋无比,但唐宁没敢再说下去。他匆匆结束了这通电话,又看了一会儿屏幕后,没忍住嘲笑自己。
剩下的输液大概还要一个小时,他把手机放到床头,躺平下来。家教老师还有事先离开了,保姆给他买了白粥来,放在桌上,欲言又止。
唐宁转了个身,只是轻声道:“阿姨我有点困,让我睡会吧。”
保姆叹气,摇着头出了门。唐宁闭上眼睛,还在想自己昨晚没做完的题。
他突然生了这个病,大概又要浪费不少时间……不能再浪费了,输完液就回家去……输液的时候先休息好,他还有事情要做……
断断续续地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突然被猛地打开。熟悉的脚步节奏飞速逼近了自己的床,唐宁立时惊醒,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
“我就说有什么不对,要不是问了你保姆我还不知道你肠胃炎。”宋瑜已经到了他病床前,显得风尘仆仆,脸色并不怎么好看,说话还有点咬牙切齿,“电话里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白痴吗?”
第六章
夕阳笼罩了大片天空,暗橙色的光透过玻璃洒进屋内,光与影的交错衬得宋瑜轮廓比平日里看起来要深。他好像是跑得太快,面色有些红,眼神里好像带着些气恼——更多的是担心。
唐宁呆呆地张嘴,眼睛眨了一下。
宋瑜眉头拧紧,微微弯下腰来,手掌贴到他额上:“还是有点烧……肚子还疼不疼?”
唐宁老老实实点头。
“那你还不老老实实把粥喝了!”宋瑜用脚把边上的椅子勾过来坐下,拿起桌上的碗准备喂他。只是粥放了有一会儿了,冬天又冷,已经没什么温度,他“啧”了一声,对着门外喊道:“阿姨,再买一份热的来。”
唐宁吱声:“不用这么麻烦……”
回应是宋瑜的瞪视。他只好闭上嘴,还有种心虚的感觉。
宋瑜道:“你是不是整个人都傻掉了?你给我老实交代,你最近一天吃几餐,几点吃?阿姨好好给你煮饭你不吃,吃什么剩菜?”
先前不愿告诉宋瑜自己生病,就是怕他担心赶过来。现在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是因为那个条件才弄成现在这样的话,他一定会愧疚。唐宁垂着脑袋,没敢回答,只能够低声道歉。宋瑜没好气道:“生病的是你又不是我,你道什么歉啊!”
唐宁偷偷绞着手指,只能找借口道:“习惯了……”
宋瑜果断道:“这种习惯不好,给我改掉。”
过了十来分钟,阿姨重新带了份热粥进来。宋瑜已经教训过唐宁一通,接过粥,很是熟练地舀起一勺来吹凉,斜眼示意他张嘴后喂给他。
清淡到毫无滋味的白粥,放在往常可能吃没几口就会犯恶心,但这次唐宁却没有半点不适。他像被喂食的宠物一样,勺子来时就张嘴,驯服地重复吞入咽下的动作,目光粘着在宋瑜的手上。那十指都是纤纤长长的,骨节处微微大上一些,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他的左手把着碗,右手的手指都曲起来,勺柄以食指和中指为支撑,由大拇指按着,用一个很好看的姿态捉着勺子。
唐宁的身体不算好,小时候身上有伤,后来不再被打了,每逢换季也经常生病。宋瑜照顾过他许多次,春去秋来好多年过去,那双手渐渐变大,然而动作却从来没有变过。
在宋瑜的监督下,唐宁的计划不仅没能实现,还被迫更改了许多。打完点滴后要在医院再躺一天,宋瑜给他在学校请了假,明天周一的课也不用去上,自己呆着好好休息。
唐宁试图挣扎,却被宋瑜一个眼神就堵了回来:“你真当自己是铁人,维修完马上就能再投入使用啊?”
唐宁小声道:“我也没病得那么严重……”
宋瑜直接抓起他没扎针的手,软绵绵的苍白兮兮的,显然他的话毫无说服力。唐宁只好服从指令躺下,只可惜还有挂念的事,睡得并不安心。
房内一直很静,他的睡眠没有受到打扰。晚上八九点的时候他醒了过来,宋瑜已经不在床边了。
病房里的灯光白得很弱,像蒙了一层灰,唐宁睁着眼睛没有动弹,只是凝视着灯罩。
宋瑜能过来就很惊喜了。他很忙的,不能强求他总陪在自己身边……
思维还在半混沌之中,病房的门就被推开。宋瑜似乎是不想打扰到他,拿着手机,动作都放到最轻,见他醒了,才松懈下来。
唐宁没反应过来,怔怔的,听他道:“宋心刚刚打电话过来问你的情况,你醒了就自己和他说吧,他快担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