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浮生录(78)
陈星说:“我想重新请求你,项述。”
项述依旧这么看着陈星。
“在未来即将到来之前,”陈星说,“可以陪我一段时间吗?无论如何,我需要你,我现在知道了,你不愿意被责任所支配。所以,我只想问,如果交给你自己重新选择,你能不能……”
“我考虑下。”项述答道。
陈星笑了起来,知道项述这么说,意思是答应了。
风雨退去,大船驰在海面上,一轮明月照耀四方,风起,扯满了帆,令船朝着银白色的大海驰去。
陈星在那静谧里轻轻地说:“有时我觉得,所谓‘责任’,也是有人需要你。神州啊,大地啊,苍生啊,万物啊……这种需要往往不会有回报,可我们总是心甘情愿地去实现这些期望,就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一样,这种感觉,不是很好吗?”
项述没有回答,陈星蜷在被里,过了很久,他觉得项述应该已经睡着了。
“冷吗?”项述问。
“不冷。”
陈星那边的被褥稍微潮湿,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一直在打颤。
项述说:“靠过来点罢。”
陈星便朝项述那边靠了靠,顿时就暖和起来了,旋即风浪袭来,大船在浪里轻微地倾了下,项述收脚,抱住了被推进自己怀里的陈星。
陈星整个人靠在了项述怀中,顿时呼吸急促,身下稍稍避开,免得两人尴尬。
海浪一波接一波,把他不停地反复推向项述,陈星想稳住身体,抬起手,却无处可放,半晌后,索性搭在项述肩上,抱住他的脖颈,两人贴在一起。
“知道了。”项述最后说。
陈星没有听见这句话,他很快就睡着了,项述的身体相当暖和,令他不由自主只想朝他身上贴,却感觉到项述总是不安分地在动,似乎被他折腾得烦躁,时睡时醒的,到得后来也顾不得了,索性放开了不少,与陈星互相抱着。
翌日清晨,陈星醒来时,只见枕畔叠好了自己的衣服,身上盖了新的被子。
陈星:“???”
陈星很确定被子换过了一次,今天这床与昨天那床明显不一样了。
“项述?”陈星道,“项述呢?人呢?”
清晨用过早饭,陈星在甲板上找到了项述,项述换上了衣服,正与船长坐着喝茶,海风吹来,阳光万丈。
“被子怎么……”
“不知道!”项述不耐烦道。
“哇!”陈星站在桅杆前,朝向茫茫大海。项述朝船长点了点头,便与陈星回船舱里去,扔给陈星一个包袱,让他自己看。
里头是项述从哈拉和林带回来的两件法宝,阴阳鉴与狰鼓,以及阿克勒王曾经送来的医资——四枚玺戒。陈星睹物思人,不免有点难过,检查一番后,小心地把它收了起来。而后再看项述匆忙之间整理出来的包袱,内有一杆羌笛、一个狭长的未上锁的匣子,打开匣子,里头是卷在一起的两张羊皮卷,外头以羊毛绳拴着,纸已有好些年头了,泛着淡淡的紫色。
这就是苻坚念念不忘的大单于紫卷吗?陈星想起那个“紫卷金授”的说法,可看来看去,又觉不像,这不是歃过血的羊皮。但他按捺住好奇心,没有乱翻项述的东西,将匣子关好放回去,刚关上,项述就回来了。
“到上虞以后呢?”项述问。
陈星说:“从上虞去建康,找我师父的朋友。你还记得张留手书中的另外两张图么?”
项述朝陈星出示,在敕勒川时,他已经将三张图都约略复原了。
南方能人众多,衣冠南渡后,保留了大量的古籍,且许多驱魔师世家虽在万法归寂后弃了本行,或读书或从农,却依旧知道少许过往之事。陈星须得先前去朝谢安示警,并召集曾经的驱魔师们商量对策,寻找定海珠下落。
“你在写什么?”项述见陈星这几天里,总在船舱中写信。
陈星说:“写拜帖,着人送去驿站,呈往建康,当年我爹有不少学生,都是师兄辈的,衣冠南渡后,陆陆续续投晋,说不定能暂时投奔他们,在城中也好有个去处。”
项述随口道:“嗯,忘了,你爹是大儒,回到南方,你自然也是名门望族的后代。”
陈星听出嘲讽之味,反唇相讥道:“哪里哪里,比起大单于,我这算得上什么排场?否则呢?身上的钱都花完了,下船以后吃西北风吗?”
项述说:“想必还有几位宇文辛在建康等着。”
“你……”陈星很想摔笔。
陈星本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被项述这么一来,完全不想写了。但最后还是勉勉强强,写清自己行程,并封了帖,付了最后一点钱,让人送上岸,带往建康城吏部。按理说信若收到了,总该有驿员,但沿途也无人来接,心道人心易变,只得认命,待到了建康后再想办法弄点盘缠吧。
大船一路南行,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春日晴朗,到得江南一带人就愈发懒怠,陈星每天只在船舱中睡觉,翻来翻去的,项述有时则在甲板上与船长下棋,有时趁着下船时买了书卷来,在船上读书打发时间。
近十日后,那船顺风顺水,驰入长江,沿着运河前往建康,又半天后的上午,提前抵达了建康城,陈星还在睡觉,外头忽传来隐隐约约的乐声,接着是船工的呼喊。
“来了来了——”船工道。
陈星翻了个身,不是晚上才到吗?这么快就抵达建康了?
项述推门进房,已收拾完毕,一脸不耐烦地打量陈星,陈星坐了起来,满头毛躁,挠挠头,看着项述。
“有人在码头接你。”项述说。
陈星精神一振,就这么跑了出去,说:“谁?谁来接我了?”
大船抵达码头,映入眼帘的是岸上桃柳争发,满城新绿,姹紫嫣红。千檐万瓦,朱椽如洗。
钟山龙蟠之势,众石虎踞之形。
十里淮水烟雨蒙蒙,远方太初、昭明二宫于镜似的玄武湖畔,犹如烟云缭绕的天上宫阙。
天下第一都,建康城历经风雨,已有百万人居住。此处乃是汉人文化至为繁华昌盛之地,亦是神州大地文明的中心。
近五十名儒生执伞,列队,高处一名清雍男子宽袍大袖,如乘风揽月,踏歌前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只听岸上歌声唱道,“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男子两鬓染霜,年届四十,却一身肃然之气,身着黑色官纱,内衬雪白文士袍,面如冠玉,笑意令人如沐春风,文质彬彬,腰畔悬玉,颈佩狐牙,趿木屐,持玉笛,腰带于风里翻飞,一路潇洒走来。
“有朋自远方来,”谢安朗声道,“尚能饭否?小师弟,这边请。”
——第二卷·苍穹一裂·完——
第48章接风
幻魔宫中。
文士手中持一琉璃碗, 碗内盛着黏稠的血液,那碗内血液如有生命般,正在缓慢蠕动。
身前平台上, 躺着浑身焦黑的司马玮。
不远处则是三团燃烧的黑色烈焰,烈焰内现出长安、襄阳以及一座翠绿山峰景色。
“计划如何?”中央魔神心脏发出声音。
“非常顺利。”文士答道。
心脏冷笑道:“非常顺利?阴阳鉴、狰鼓、鹿鸣杖三件重器落入敌手, 周甄丧命, 摇光、开阳、玉衡三地好不容易搜集得来的怨气消散, 魃军不仅没有增加,反而越来越少,护阵八王已去其二,王亥, 这就是你的‘顺利’?”
那名唤王亥的文士认真答道:“吾主大可不必担忧。”
他稍稍倾侧手中琉璃碗, 碗中鲜血犹如浆团, 落在司马玮残骸上,继而蠕动着浸了进去, 开始为他修复身躯。
“他们至少到目前为止,尚未发现万灵阵。”王亥胸有成竹地答道,“魃军数量虽已锐减,但要多少, 我们便能转化多少, 到处都是人,眼下暂且收敛声威,反而不易引起他们的警惕……至于三件魔器,找个时间, 收回来就行,七处万灵阵定会如期发动。”
心脏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王亥注视司马玮的身躯被修复,喃喃道:“驱魔师们自作聪明,妄想驾驭刀兵杀戮之气驱使人间法器,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怨气终究将反噬其身……吾主。”
随着司马玮被雷电烧成焦炭的身体不断复原,王亥转身,走向那巨大的心脏:“北方一役,令我有了一个重大的推测,若这推测属实,神州大地阵眼处,为您重塑身躯的法宝,将是空前绝后之器,不必再用心灯。”
心脏没有回答,仿佛陷入了疑惑之中。
王亥道:“吾主,请看,您寻找了三百余年的定海珠,也许已经出现了。”
王亥一抖袖,手中现出一个巴掌见方的小铜钟,随着“当”的一声钟响,身周黑火幻化而出,在面前呈现出一幕幻境。
冰天雪地里,数月前的萨拉乌苏河畔,阿克勒族营地四面悄无声息地停了不少乌鸦。其中一只乌鸦转向帐内。
“项语嫣的儿子……在、在哪里?”
心脏的搏动速度顿时变快起来,整个幻魔宫中充满了紫红色的光芒。
另一道黑火随之而起,火焰中呈现出王帐内,项述、陈星与阿克勒王、王妃数人的身影。
“她什么时候还去了巴里坤湖?”
“二十二年前,你出生之前的事儿了。”阿克勒王妃的声音说,“第一次见她,她就一路往北方走,说是想去找一个人,一个男人。”
“将这个女人带到我面前来。”魔神心脏说。
王亥答道:“这是阿克勒族的王妃,已经死了,死于车罗风手中,尸骨被驱魔师烧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