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明之罪(2)
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陆汀琢磨着如何搭话才能显得没那么蠢,小心数着时间和步数,观察着途径的街景。
大约八分钟后,他们来到一个站台,周遭灯光明亮了不少,仍旧是冷冷的蓝,唯独站台边的大巴溢出暖色,除去轮胎之外,整个车身都是高硼酸玻璃制成,落在黑雨里就像颗橙红的大胶囊。车里乘客不多,车尾屏幕上的倒计时显示,还有四分钟发车。
高个子把两个孩子送上大巴,随后收伞,自己拾级而上。陆汀方才还不敢走近,见此立刻跑过去,压平陡然急促的呼吸,站在大巴门口。
“哎!”他叫道,“这个我也能坐吗?”
“不好意思,我……我迷路了,而且很饿,走不动了,”他心虚地补充,生怕得不到回话似的,“以前我没有坐过大巴车,没办乘车证也没安装程序。你可以帮帮我吗?”
高个子已经登上最高的那级台阶,却又停了下来,也不握扶手,直接往下退了两步,“回上层的轻轨站就在前面,直走,看到一家自助妓院就向右拐,不要绕进窄路。你大概需要走二十分钟。”
说的居然是中文,无需传译。嗓音略有沙哑,语调缺乏波澜,却能听出,他很年轻。
陆汀抬眼看着他后领上的灯片,也看他贴在背上的黑色衬衫,旧得在肘部都打了补丁,灯光竟把脊沟也照了出来,确实是太瘦了,松垮的牛仔裤用银色的战术腰带扎得很紧,八成是为了避免滑下,背上挂着的确实是把长刀,直身渐窄,刀鞘和刀柄都是深灰,陆汀从没在警校的武器课上见过,不像是现代的形制。
还有黑得像油漆的半长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耳后、颈上,那几片冷白的皮肤。
腕部和手背上横着几道伤口,也有淤青。单是那么小的面积上就有很多。
陆汀吸了吸鼻子。
不知何时开始,一股气味始终萦绕鼻间,就像被暴雨淋湿的锈铁,却又明确地和他路过的那条锈迹斑斑的大街区分开来,引得他不住地大口呼吸,本能地想要分辨出具体的区别。在此时,那气味尤为鲜明浓郁。
“谢谢,我明白了,”陆汀开口,“请问——”
他竟头脑发慌,想问问这人叫做什么名字。
却在说出口前被打断了,“这是酸雨,你应该知道吧。”巴士上的青年回过头来,身子也跟着转了一半,微微挑起眉梢,目光清明,笔直地落在陆汀脸上,还是那么高高在上地站着。
巴士鸣笛两声,发车时间还剩二十秒。
他垂手一扔,雨伞落进下意识伸手的陆汀怀中。
陆汀愣神的那几秒车门就关了,无人驾驶的巴士以标准的60千米时速冲了出去,扑啦溅了他一身的水。
他却怔愣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辆橙色的车消失在逐渐暗淡的蓝光中。
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在二十秒前。水痕顺着下颌利落的线条不断滑下,一双异色的细长眼眸,一张薄唇鲜红的嘴。
明眸皓齿,光彩照人?柔和,且锋锐。陆汀一时间只能在头脑中找到这些俗气的词,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的美。但他心知远远不够,方才全世界都是暗的,是空的,唯独那人是一道闪电,赫然横出,是上百万伏特的爆裂,而陆汀就像是唯一被劈中的那个人。
此时清醒过后,他只能说,看到那副古典美人的五官出现在那么苍白的一张面孔上,被一具伤痕累累的暴雨淋透的身体撑起,心里就很难过。
同样的,他后悔摘掉面罩,因为他好像被雨水迷了视线,说不出那双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看向自己的时候,光在瞳孔里折射出怎样转瞬即逝的色谱。这也让他觉得难过。
还有那青年紧扣的领口,还有即便如此也没有被遮住的洁白脖颈,还有从喉结到颈侧、印了小半圈的黑色条形码……
这意味着,他是人造人的后代。
陆汀只看清编码的尾号是M83。
那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虽然没有具体坐标,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中央特区的下层是自然人的聚居区。
二十多年前,新户籍制度实施过后,在这座都城中,人造人的种群就被固定在河的另一边。
陆汀头脑顿时一片混乱,低下头,握紧那把简陋的折叠黑伞,没有急着打开。
雨幕压在他的肩上,还是那么重那么密,好比凝成固体的颗粒,连缀着滚入他的领口,却又被防辐射服阻隔,难以接触肌肤。
这就是酸雨吗?毁了那么多土地的东西。陆汀当然知道酸雨的危害,但这是他第一次亲身淋到一场真正的雨,在平时,总会有人紧紧跟着他,帮他撑好伞走最近的路以最快的速度塞进各种建筑、飞船,沾湿一点都不行,好像他就是他养的那些花草蔬果,只能在室内生存。蓦地想起方才那青年平淡的语气,“你应该知道吧。”怔怔地,陆汀抬手摸了摸脸颊,皮肤依旧光滑,好像未曾被腐蚀,他又伸出莫名发僵的舌尖舔舔唇角——
没有怪味,只有那股锈铁气息依旧不散,好像顺着雨水被他吃进唇间,咽入腹中,迷惑他的味觉。长长地深吸口气,钢铁氧化的腥气浓得让他错觉自己咬破了嘴唇。
不对,是真的已经咬破了。
陆汀缓缓蹲下身子,鼻梁和冒血的嘴唇贴上伞骨,闭上眼睛深深地嗅闻。
热风热雾还在周身蒸腾翻涌,他忽然很怕那味道就此消失。
好在没有。当他微微打着哆嗦,把自己藏在伞面下,把每一丝呼吸贴近伞柄的时候,味道还更加浓郁了,那时常被紧握的部分,方才也被攥在那位编号M83的青年手里。
舌尖的血是甜的。或许锈铁也是。
第02章
八点出头,陆汀才回到警局,一般情况下他被要求在七点三十分之前过来报到。那座帐篷状的大型飞行器长期驻扎在一座豪华赌场的屋顶上,纳米材质的黑色船体倒映着下方错乱的灯光,雨水像油一样顺壁滑下。
陆汀滴着水,咳嗽着闪进走廊,内部入口处的扫描仪响了两声,几束红色光线构成的网格和面部线条贴合,陆汀把视线对准摄像头,皮笑肉不笑地按要求做出几种表情,吹吹拇指,按住门框侧面的指纹锁。
“欢迎您,Officer Lu,霍特警长请您在二十点二十五分之前去她办公室一趟。”
“好的,”陆汀也说起英语,防爆门在他身后关闭,“谢谢你啦,平克小姐。”
这位“平克小姐”是个名为“Pink”的综合计算机程序,核战后在治安系统全面普及,各部门共享部分数据,之后又逐年更新,逐年优化。陆汀幼时总会溜出家门跑到警局找母亲,而母亲总是在外出警,于是他就时常被托管给这位电子保姆。
他从小就觉得这机械女声足够以假乱真,比市面上流通的那些虚拟管家、虚拟伴侣之类的AI产品还要精致得多,有一次他本撇下来值班,闲得无聊,甚至和它聊了十几分钟的天,年幼时的影像和谈话内容还存在平克的数据库里,说起话来就像与久别重逢的长辈交谈一样。
“系统检测到您身上辐射物质过量,”平克又换了中文,提醒道,“请优先前往清洁室。”
“那我可要抓紧了。”陆汀看看腕表上指向数字2的秒针,心不在焉。
警局的辐射清理室效率一向相当高,每个警员都有自己单独的一间,陆汀只需把污染报废的衣裳丢进隔离桶,赤身钻进充气清洁舱里,二百秒后听到提醒声,再钻出来。
平时甚至无需淋浴,但这次却有些不同,穿内裤的时候,陆汀在自己腿间摸到一点稀薄的液体,没有味道抑或颜色,也不沾手,就是挂在大腿根部,让他打滑,一动就拉丝。擦干净了再套上硬邦邦的警用衬衫,提裤子前一摸屁股,却又有些湿了。
难道擦不干?
于是他又匆匆冲洗了两分钟。
陆汀并不愿意再往细处想,他正心烦意乱,淋浴就是仁至义尽了。之后他就烘干身体穿戴整齐,把身份磁条按进领带,又从去辐射的铅箱里取出自己的随身物品,一一佩戴妥当,敲响警长的门。
“请进。”霍特警长低沉的嗓音响了起来。
“Madam,我必须要道歉,”陆汀在她桌前笔挺地站定,“今天出了点意外,我没请假,却迟到了。”
“是啊,早七点半,晚七点半,总统先生对你下的特殊规定,也是对我们的,”霍特短短地笑了一下,理了理灰白的发髻,“平安回来就好,再晚我们就要出警找你去了。”
“没必要,我已经是成年人了。”
“成年人失踪也可以报案,尤其是才成年不到四个月的Omega。好了,你可以回家了。”
又是这种论调,作为这间警局里唯一的一位“异性人士”,陆汀明里暗里听过太多了,一个身高175厘米体重61千克的Omega就不该在这里入编,似乎大多数人都这样认为。他警告自己不许烦躁,道:“您把我叫到办公室,我以为是要派什么活。”
“没有,”霍特看着桌上的电子屏,举起咖啡杯,“Lu,你现在看起来非常虚弱,早点回家休息休息,明早见。”
“所以您还是不准备给我分配辖区吗?”
“对了,”霍特忽然抬起眼来,“你刚才说,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陆汀愣了愣,迷茫的感觉又冲上心头,逼出他的倾诉欲,“就是我在回来的路上突然开始腿软,浑身酸痛路也走不快,平衡感有点失调,可能是辐射增强的原因,或者低血糖。在轻轨里坐了一会儿才好了一点,然后我从车站慢吞吞地走回来,就迟到了。”
“你去下层了?”
“嗯,路过。”陆汀有些紧张,他不打算多说,盯住霍特的眉头。
“我知道了,还是那句话,好好休息。”霍特开始敲字,那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陆汀不知道她是否在联系自己的父亲,说什么下层的事,他也不想知道。不过思忖许久的事情终于说出了口,“Madam,请您给我授权一张调职申请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