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明之罪(14)
“如果我站在刚才那个地方,抢完我之后,很多碎石挡路,他们就只有那几个方向可去。所以我在每个方向上都挖了一个坑,用承重板封住,再垫上土,”邓莫迟看到黑血,大面积流到他的废铁堆上,但他也只是低眸看着,“想让劫匪掉下去,远程撤掉承重板就好了,不过地下埋的轴承太旧,一般需要五分钟的提前量用来反应。”
“我没想到你会追车。”他又道,声音紧绷绷的。
陆汀也望着那些血液,胸口起起伏伏,消化了好一阵子,“所以你刚才站在那儿,让我一个人进安全屋,你自己其实很危险。”
“那是我给买主交货的位置,一个人等的时候经常遇到劫匪,有准备就不会吃亏,如果他们没有掉坑,我也有其他办法,”邓莫迟把话说得稀松平常,有条不紊地滑动手机屏幕上的操作球,又把两只机械臂伸了下去,都不是陆汀方才坐的那只,“只不过刚才等你的时候,凑巧又碰上了。”
陆汀还是愣着,他听到坑底冒出的呜咽和哭嚎,像是单纯无规律的声带振动,而语言功能已丧失。有人快死了,不知道几个。
“我们是不是应该叫个急救……?”陆汀问。
话一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愚蠢透顶,第四区连个小诊所都没有,更别说给人造人抢劫犯提供急救的医疗机构。果然,邓莫迟根本不搭理他,只是熟练地在操作端输入任务编码,电磁铁立刻启动了,碰撞声炸起,大大小小的金属条块和零件吸附在机械臂上,被带出大坑,放回小狗的车斗。
三趟就吸完了,收回的不仅是今天白天的战利品,还有抢劫犯原本用皮卡运载的那些,不知是他们自己捡的,还是从哪些倒霉蛋手里抢到的赃物。不过这所有加起来也没有太多。邓莫迟完全不在意某些钢筋齿轮还在滴血,最后往坑里看了一圈,除去价值不大的零碎和吸不上来的皮卡,以及三个将死的人之外,没什么好看的。
“陷阱能给我带来不少收入,因为总有东西跳进去,”他转头注视着陆汀,轻声说,“人已经没有森林了,你说的狩猎是不是这样的?”
天色完全黑了下去,他也没有等待回话的意思,转身就走,斗车吱呀转向,跟在他身后。
陆汀依然处于那种全体脑细胞打架的状态爬不出来,急步插了个队,也追在他身侧:“抢劫当然是很恶劣的事,刚才他们劫持你的时候我想把他杀了,我已经拔枪了,但是,但是抢劫犯应该被抓起来,被判刑,而不是在这儿等死。”
“那你就回去捞他们。”
“我——”
“捞到医院,或者警局,随你。可是人造人上法庭也只有死刑一个结果,我们进监狱是占用公共资源。”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汀语无伦次,尽管听到的是毫无波动的陈述,也都是事实,但他总觉得面前这人正在生气。
邓莫迟果然不再说话了。
陆汀试图联系总警署汇报情况,他的职业道德驱使他不得不这样做,可他现在只是个无处落编的初级警官,还是停职的那种,连紧急专线都没资格进。收到那句“我们将尽快给您反馈”后,一切就如同石沉大海。再抬头看路,陆汀发觉自己和邓莫迟之间已经拉开了将近十米,隔着那只机械小狗。
安全屋近在眼前。
他又一次追了上去,“你要在这里过夜吗?”小心翼翼地问,“我看这边夜间最低温度零下二十,辐射也太大了不能住吧。”
邓莫迟不吭声,抱起一部分金属元件往屋里搬。
其实墙角确实摆着张床垫。
陆汀也开始干起苦力,搬了几趟他又问:“是不是每天都要接弟弟妹妹放学,这都多晚了咱们得赶紧回去了吧。”
“我叫他们自己回家了。”
原来时间已经过了吗?那条混乱的路线,两个那么小的孩子,陆汀颓然堆放好怀里那捧锈迹斑斑的钢板。都怪他毫无规律的发情期。
但他也拿定了缠着邓莫迟不放的主意,“我现在状态还是不太稳定,不敢一个人开飞船,”嗓子也放得很软,“老大,你就当帮帮我。”
“你别生气了,我知道你说的那些道理,我知道。”他说着,又去抓邓莫迟的手腕。
他确实抓住了,攥紧的那一刹那,邓莫迟明显地僵了一下,“我会送你回去,因为你是来帮我的。”他缓缓地说,“以后不要来了。”
陆汀抓着不放:“怎么可能不来,我申请来这边执勤,表已经交上去了。”
“……”
“真的!”
“你应该离这些事远一点。”
“是我今天给你拖后腿了,但我已经熟练很多了,我也不会天天发情,你是Alpha,今天我那样也让你心烦意乱了吧,我按时吃药就不会老那样的,”陆汀急惶惶地为自己辩解,“我就想说,以后效率肯定比今天高的!”
“不是这个问题。”邓莫迟一根一根扳开陆汀的手指,隔着手套,那力道仍然锋利,“你今天效率不低。”
“什么?”陆汀一怔。
邓莫迟退到一边,坐在半人高的机床上,低头盯着地板,也显得迷茫。“信息素对我也没用。它之所以起效用是因为人脑会对一些外界刺激做出反应,无论是视觉听觉还是嗅觉,它们会催生兴奋、难过、讨厌、喜欢,这些感觉。哪怕人造人也是这样,所以人会消沉,也会失控,是人性的表现。”
“嗯。”如之前听他耐着性子解释科学原理的时候,陆汀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这些我都没有,我经常感觉不到我的情绪。”
“感觉不到?”
“是的。但它总不会不存在吧,一个抽象概念。应该只是无法对外界产生反应,”说罢,邓莫迟陷入沉默,像是在深思熟虑什么,最终蓦地抬起脸来,“陆汀,你让它产生了变化。”
第10章
陆汀足有一分多钟发不出声音。他傻傻地张着嘴,摘下面罩,因为他下意识觉得此刻十分重要,而重要的时刻,他们应该看着对方。
只用眼睛。
邓莫迟也把面罩扯了下来。他还是略显困惑的表情。
陆汀问:“什么变化?”
他太紧张了,自卑狂喜和不敢确定混在一起再投射在身体上,或许就是一种紧张。以至于他显得有些唐突。
而在搞明白一个问题的过程中,邓莫迟并不会在意那些有的没的,也不会拒绝多费口舌。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会焦虑,做事会犹豫。”
陆汀的眼神暗了暗——这似乎不是什么好的变化。可以理解成一种在乎吗?会不会太自作多情了?
邓莫迟又想起来一句:“也会觉得放松。”
陆汀立刻来了精神:“比如什么时候?”
邓莫迟看向天花板:“笑的时候。”
笑?陆汀清楚地记得他的笑。在那家名叫太阳神的酒吧里,投影出的日落前。当时自己在和他说,我就想和你交个朋友。
或许还有偶尔的、掩藏在防毒面罩里面的笑。看不到也听不真切。
“那你现在能不能笑一个呀,”他往前挪了两步,凑在邓莫迟跟前,目光扫过他曲在机床边缘的膝盖,“放松放松。”
没想到邓莫迟竟然真的照做了,脸庞正对着陆汀,他好像那天酒吧里按照电子程序办事的仿生服务员那样做出了一个标准化的笑容,并且保持了几秒,很好看,但也确实诡异。
“……不错,你眼睛形状那么好,睫毛那么长……笑起来弯弯的,很适合笑,”陆汀知道自己的语言十分笨拙,但他并不允许自己的羞怯在这极为难得的时候误事,坚持红着张脸直直地盯着,嘴角禁不住**,“以后还要多练,那才能笑得更好。”
邓莫迟点点头,似乎把这话听了进去,虎口抵在薄唇下方,食指和拇指分别向上推两边的脸颊,皱着眉头揣摩角度。
陆汀看得脸热,脖子热,头脑都开始发热了,他想自己估计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想用“可爱”来形容自己面前这个总是严肃淡定心事重重的家伙。终究是忍不下去,他蹲**乐出了声,却又徒劳地咬住嘴唇想把自己这毫无形象可言的状态咽进肚子,憋得肩膀都在抖。
邓莫迟的声音从头顶上方幽幽传来:“我刚才是说,你笑的时候。”
陆汀立刻静了下去,他冲着地面愣了两秒,不太流畅地抬起头:“我笑,你放松?”
“奇怪吗?”邓莫迟把捏笑脸的手放下,十指交叉在一起,“你知道为什么?”
陆汀想了想,道:“也许是因为笑这种行为可以感染?那个叫做氛围的词。”
“有可能,”邓莫迟忽然靠近他的脸,刘海垂下几乎要碰到他的额头,笔直地打量他,“总是没烦恼的样子,你也很适合笑。”
陆汀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铁锈气浓郁密实地萦绕鼻前,又一次微妙而明晰地和屋里的其他废金属区分开来。可能这种不同仅仅是因为它是来自邓莫迟的。陆汀想:饶了我吧。
多亏基本功扎实底盘稳当,终究是在原地蹲住了,没有出丑。
“那你喜欢看我笑吗?”陆汀鼓足勇气问。
邓莫迟坐直,离陆汀又远了,脸上也恢复了无所谓的神情,乌发下的皮肤被灯光映成一种无瑕的白。对这种主观问题,他似乎没什么想说的。
陆汀捏捏鼻梁,膝盖收拢,眼睫也垂了下去,“反正我很喜欢看你笑。真正开心真正不经意的那种。所以平时不想笑的话,板着脸也很好。”
邓莫迟反问:“发情期还没过去吧。”
这话题转得太快,陆汀有点愣:“……应该吧,一般不都要好几天吗,虽然我刚第二次,好像不太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