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11)
像是察觉到什么,穆离鸦转身,发现那周家大儿媳化作的邪影正静默地自己站在身后。
她目光落在周仁身上,表情没有半点变化。
只是穆离鸦读懂了,这是悲戚,是一个生前被丈夫抛弃的女人不可企及的愿望。
她也曾盼望过被丈夫这样寻找、需要甚至是相信着。
如果当时周家老大对她展现出了哪怕一点信任和支持,她都不至于走上这条路。
“我们就这样看着?”穆离鸦已然知晓这故事结局。
在这迷局之中,不论做什么都只会是徒劳。
邪影摇摇头,朝着院墙走去。
院墙就如水做的一般,根本就拦不住他们。穿过院墙,将周仁的幻影甩在身后,跟着邪影左右穿梭,等到前方豁然开朗,穆离鸦一眼便认出这是昨夜的刑房。
刑房房门大敞,穆离鸦一眼就发现周老二和周麻子二人,他们身后还有些人,可大多面目模糊,难以分辨。
至于那跪在地上的孕妇应当就是生前的周容氏了。
“跪好了。”周麻子在周容氏肩膀上按了下,她身子晃了晃,靠手臂支撑不至于肚皮着地。
“你看到了吧,看到那女人根本不是掉河里淹死的,对吧?”
周老二抡起角落那根手臂处的大杖,掂了两下重量。
“我……我没有。”周容氏恐惧的摇头,“我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说谎。”
沉重的木头几乎要将女人纤细的脊背砸断。
“啊——!”
“想撺掇你那不成器的男人报官?告诉你,在这村里老子就是天理,你逃不出去的!”
木杖一下下地落在她的后背,她惨叫,哭嚎,可那周麻子非但没有半点同情心,反而嫌她太过吵闹,上前捂她的嘴。
她越挣扎,周老二就打得越狠。
“嫁进我周村胳膊肘还敢往外拐,老子就来教教你什么是规矩,你要怪就怪你那不长眼的爹娘给你说了这门亲事吧!”周老二咧开嘴,狰狞的五官里透着股残忍的快意,“看我不打死你!”
就算是壮年男子也禁不住这般毒打,遑论这瘦弱孕妇了。
周容氏很快就被打得奄奄一息。
见她不像是还有力气吵闹,捂着她嘴巴的周麻子就松开手。
没了人支撑,她当即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她的后背血肉模糊,身下也有黏稠温热的液体渗透襦裙慢慢地流出来。
“孩子。”约莫是感受到那个已成型的胎儿正在离自己远去,她无助而惊慌地挥舞起手臂,“我的……孩子。”
穆离鸦冷冷地盯着那个把他带来此处的红衣邪影。
“你就要让我看这个吗?”
红衣邪影没有应答。
她一步步朝地上的周容氏走去。
不止是她,还有数不清的红衣邪影,她们从各个角落飘了出来
那些狰狞的红衣女鬼活活钻进了她的肚腹之中,一个接一个的,代替那个已经死去的胎儿,来到了母亲的腹中。
等到她肚子鼓胀得如同将要临盆,周容氏忽地微笑起来。
“孩子。”
她非但没有难受,反而双眼迷离,神情介于满足与偏执之间。
“我的孩子,你们回来找我了。”她艰难地抬起手抚摸自己的肚子,“我……我一定会把你们生下来。”
“一定会的。”
天黑得可怖,云潮翻涌,滚滚惊雷贴着人的耳朵边砸下来。
周容氏捧着那饱满得像是要裂开一般的肚子,面上挂着慈爱的笑容,一下下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如果她没有浑身是血地蜷缩在地上,或许这般场景还能与温馨美好沾点边。
“我一定要把你们生下来。”她闭上眼,兴许是伤得太重的缘故,声音逐渐地小了,“和夫君一起,好好地把你们抚养长大,再给你们说个好人家。”
她哼唱起一段没头没尾的调子,就像是哄着自己不听话的孩子睡觉那般。
蹲下来检查她有没有断气的周麻子正好听到这一段,眉头狠狠地拧到了一起。
“你说什么?喂,我问你话呢,不想死的话就给我……”
周容氏没有搭理他,他咽了口唾沫,扣住她的肩膀将她翻了过来。
那大得不正常的肚子彻底暴露在视野之中。
意识到这一点,他站起来,倒退两步,“老二,她的肚子……”他是真的感到害怕了,扯着周老二的衣袖要他也来看,看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我记得之前没有这么大的。”
“鬼叫什么。”周老二不甚耐烦地打开他的手,敷衍道,“让我来看看……”他语塞,面色凝重起来,“……你没看错,是真的变大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的肚子就胀大了一整圈,只有瞎子和死人才看不出变化。
她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琐事,只是咯咯地笑着,和那个尚未出世的婴孩说些母子间的体己话,模样要多瘆人就有多瘆人。
“老二,这要怎么办?不会是闹……闹……了吧。”
周麻子吓得两条腿直哆嗦,根本不敢把那个字说出口。
这祠堂夜里闹鬼的传闻已无人不知,可他想不到的是,白天里也会出事。
他口中念念有词,求周家列祖列宗保佑,浑然不记得,眼前这女人也算是周家人。
“瞧你这点出息。”周老二鼻子哼了声,对他这副软脚虾模样极为瞧不上眼,“装神弄鬼,看我来收拾她。”
他提起地上的棍子,抡圆了照着她的肚子就是一下。
“臭娘们,”他喘了口气,声音里边藏着点自己都不知道的畏惧,“你以为变成鬼就能害老子了吗?告诉你,做梦!”
棍子落在那高高耸起的腹部,发出的声音不像是打在人的皮肉上,倒像是一块铁疙瘩。
周老二手臂震得发麻,缓了老半天才缓过劲来。他愣了半晌,换了只手继续打,边打边叫骂,“死了以后求求阎王,让你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要再招惹不该惹的人了。”
一下两下,他也不记得自己打了多少下,手上传来的触感都是粘稠的。
他机械地重复着举起落下的动作,浑然不知血花高高溅起,当中有一朵落在他的脸上,留下长长的一条痕迹,从左到右,正好将他的脸一分为二。
等他被看不过眼的周麻子拉开,地上的那摊东西已很难再看出个人形了。
都不需要去探鼻息,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这周容氏是铁定活不成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我教你了吧。”周老二脸颊通红,说话都带喘,“闹鬼,我让她闹。带出去,让她男人好好料理后事,顺便警告他嘴巴严点,不然这就是他的下场。”
周麻子神情纠结,显然是不想触碰面前这具碎肉横飞的尸体,但迫于周老二淫威,他不得不蹲下身。
就在此刻,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贯穿天地,将他钉死在原地。
……
至始至终穆离鸦都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呼啸的狂风吹起他的衣角,他袖子里的那东西一刻不停地震颤。
缠着的布条松开了一些,他闭上眼,“还不到用您的时候。”他语气十分恭敬,还透着点不易察觉的亲昵,“这么点小事,有阿止就够了。”
在目睹了所有的东西以后,他心中已有了个猜测。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倏地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眼前的石砖上,留下一点深色痕迹。
是雨。打了这么久的雷,滂沱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他仰起头,天与地被这大雨联结到一处,几乎什么都难以看清。
雷雨交加,本应是无比嘈杂的事情,直到他听见了那一声婴孩的啼哭。他猛地展开眼,望向周容氏尸身的方向,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怀了鬼胎的周容氏并未在此处分娩,而是灵堂中借了自己之手。闭眼狮子,引气聚阴局,红衣邪影……在这诡异祠堂之中见到的所有的东西都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连到了一起。
那看不见的婴孩还在啼哭,却因为无人应答的缘故,缓缓变得阴森起来。
如果他在这里动了手,那薛止怎么办?
他半点都不在意周宏安等人的生死,这群人恶贯满盈死不足惜,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除了薛止。
“阿止!”
在这样暴戾的雨中,若是想要将声音传递到另一个人那里,就必须竭尽全力地大喊。
薛止不在这里,至少是不在他的身边。
来的一路上他不止一次看到那剑刻的“止”字,却从未见过薛止的身影。
他究竟去了哪里,又有没有事?数不清的疑问纠缠在他的心中。
“阿止!”
仍旧没有回应。
穆离鸦深吸一口气,稳定下心神。
机会稍纵即逝,若是此时不动手就真的迟了。
“我……”他想起自己片刻前说过的话,有些无可奈何地弯了弯唇角,“我食言了,阿止不在这里。”
他正解开那一圈圈缠着的白布就被人扣住了肩膀。
“是我。”熟悉的嗓音令他当即回过头。
不是薛止又是谁?
薛止摇了摇头,像是在说“不可”。
“我差一点就这么做了。”
他松了口气,将那东西再度收回到袖中。
透过解了一半的布条,隐约能看出来是把镶金嵌玉的短剑。
“我听到你喊我了。”
没有红衣邪影带路,薛止应该是走了不少弯路,如果不是听到自己喊他,可能又要错过了去。
“是这样,如果还有下次,我会早点喊你的。”
薛止面色苍白,透着股浓重的病态,可眼神是冷硬的,就像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
“有什么事吗?”等到面对穆离鸦时,他整个人霎时柔和下来,就如找见了合适的剑鞘一般。
他这个人拢共只有三分温情,全都给了眼前这个人。
穆离鸦知道当下不是说话的好时候,“拔剑,动手。”时间紧迫,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薛止点头,显然也听到了这鬼气森森的婴孩啼哭,“我知道了。”说完他又变回了那个锐利的凶神,带着周身的煞气。
那柄通体漆黑的剑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里出了鞘,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穆离鸦被他护在身后,望着他笔直的背影,什么都没有再说。
他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处了。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他们此刻正在周容氏产下的那个“胎儿”体内。
周容氏产下了的婴孩是“真相”,是在这过去的十多年间,发生在周村中所有事件的真相。
狐狸老道设下这引气聚阴局,在这原本风水极好的周氏宗祠内聚集阴气与污秽之物,使得惨死的女子们变为邪影作祟。
她们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一个怀胎的周容氏。
只有作为“胎儿”被母亲诞下,她们才能够向作为闯入者的自己诉说生前遭遇的痛苦与冤屈。
风雨晦暝,薛止浑身淋得透湿,模样狼狈无比,整张脸只有一双寒星一样的眸子是分明的。
他握着剑,朝着虚空之中某个方向劈了下去。
这不算多么惊才绝艳的一剑,也没有什么花哨招式,只是无比简单地兜头劈下,却劈得天地都跟着震颤不已,久久不能平静。
剑如碰到了粘稠的泥沼,停滞在半空,他眉头皱起,瞳孔中透出层层凶煞的血色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