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毁约师(44)
她说得平心静气,甚至还有些得偿所愿的意思。华非在一边听着,心里却是越来越惊。
……要死了,这不是感情纠纷吗?这幅要偿命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眼看着九方崇心再度抬手,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了。
“那个。”他毫无气势地举手,努力增加着自己的存在感,“虽然这个时候打断你们不太好,但我还是想提醒一下,不管是对人类还是非人来说,杀人都是重罪,要偿命的,哪怕是对象自愿死亡也一样。如果你杀了人,肯定会有驱魔师来抓你,他们会追你到天涯海角,直到再次弄死你为止。再加上蓝纺身份的特殊性,我不认为你能逃得掉,所以,我建议,今天的会面还是和平一点比较好……就当是为你的未来考虑下,好吧?活着不好吗?何必呢……”
“活着?”九方崇心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猛地扯下了脸上的口罩,“你觉得我这样也叫活着?”
望着九方崇心露出的那半张脸,华非瞬间噤声。
斑驳的伤痕,密集的缝线,仿佛是反复修补过的破布娃娃一般的脸。
打一个不太礼貌的比喻,简直就像是一个女版的弗兰肯斯坦。
这样算不算活着华非不好说,但他可以确定的是,带着这样一张脸,想要活得好一定很艰难。
蓝纺的神情也变了。打从九方崇心出现到现在,她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动摇,像是有什么一直紧绷的东西,在目光接触到那张脸的瞬间开始震荡、崩塌、土崩瓦解:“崇心姐,你这是……”
“那些萨满的劳动成果。”九方崇心冷冷道,“就像那些驱魔师说的,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在和秘鲁土著部落交火的时候,我从瀑布的上面掉了下去,摔在石头上,脸先着地,面目全非。是部落里的那些萨满,他们觉得这副躯体上又灵力,很难得,不能浪费,就把它又缝了起来,想再召唤一个部落里的亡灵附在上面,好继续为他们所用。好巧不巧的,我死以后,魂魄一直被困在身体的附近,无法离去,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在召唤亡灵的时候,竟直接把我给召唤了过去,把我的魂魄又缝回了我的身体上——小纺,你说这巧不巧?”
蓝纺轻轻点了点头。华非小心翼翼道:“那不是挺好?你又活了一次……”
“好个鬼!”九方崇心蓦地提高了声音,“你知道我在那鬼地方躺了多久才终于能爬起来,你知道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有多难熬!我现在无法进食无法喝水,肚子里全是防腐剂!连僵尸看着都比我体面,你说杀人偿命,那我的命呢?谁来偿我的?”
“你的死又不能完全归罪在小纺的身上!”华非不禁也提高了音量。他知道在这种时候采取激烈的态度或许并不算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他就是忍不住——“对于给你造成的伤害,蓝纺也一直很自责,一直在痛苦,连答应居心客的追求都不敢——她也正处在煎熬之中,时时刻刻,自己都不肯放过自己,这样的代价还不够吗?”
华非一字一顿地说着,自认把话讲得得情真意切,对方却只是抿着嘴看他,半点被打动的意思都没有。片刻之后,九方崇心淡漠地转向蓝纺:“他说真的?”
蓝纺昂首:“你指的什么?”
“居心客,那只青丘狐妖。”九方崇心冷冷道,“你没和他在一起。”
蓝纺摇了摇头,九方崇心不客气地笑了出来:“这么多年,可算是让我遇见一件让人开心的事了。”
“所以,你满意了?”被无视的华非鼓起勇气再度插话,“你也看到了,蓝纺并不像你想得那么坏,她过得也没那么好……”
“先生,问你个问题。”九方崇心这回总算是愿意搭理他了,尽管她和他说话的时候眼也不抬,“一个人,一个还算不错的人,他出于一个很自私的目的,捅了另外一个人一刀。但因为他自己太脆弱了,在捅人的时候,因为反作用力,把自己也给伤到了,伤得还不轻。那我难道就可以说,因为这个人自己也受伤了,所以他对别人造成的伤害,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华非语塞了。九方崇心微微一笑,接着道:“不能吧?所谓惩罚、所谓偿还,是不能这么算的。一债归一债,我是来收债的,不是来当圣母的。”
她垂首看着蓝纺,缓缓上前一步,猛然抬手摘下了墨镜,金色的眼瞳里闪着两点诡异的绿光。
“我为你付出了几乎一切,你总得还我,蓝纺——连本带利的,我要你今天就还我!”
第59章 崇心(7)
如果说之前华非对这次事件危险的评级还只是一个“卧草”的话,那么在接触到九方崇心眼里的那两点绿光之后,他已经自动把事件的危险等级上升到好几个“卧草”了。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去叫付厉,第二反应就是掏法器,然而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没能来得及实施——手机和法器都在包里,而就在他准备将手伸向背包拉链的那一瞬,数十枚纸片刷地就飞了过来,直接将他的背包连着半边外套切割得支离破碎,整包的东西哗然落了一地,有几个小玻璃瓶干脆就碎了,古怪的气味弥漫着,熏得让人想哭。
那一刻,华非真不知道是该为这不知道是第几个阵亡的背包默哀,还是该为自己目前的处境哭泣。
东西落得不远,基本就在他的脚边。如果是个身手好的驱魔师,完全可以觎着机会把法器捡起来,然后来上一串漂亮又连贯的迅捷动作,顺利完成反杀,但对于华非而言……
这种情况,基本已经可以称之为绝境了。
他绝望地叹了口气,随之而来的九方崇心的一声轻笑。空气里震荡起了齐整的声响,那些原本就围在蓝纺周围的薄薄纸片,齐刷刷地竖起,像是无数雪亮的刀尖,威胁似地对准了蓝纺。
华非下意识地再次挡在蓝纺面前,换来九方崇心的一声轻哼。咽了咽口水,他强打起精神,再次冲着九方崇心开口:“九、九方小姐,我觉得这事你还是得再想想,得冷静下来看,伤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什么时候说我来解决问题的了?”九方崇心冷笑道,“我只是想让一切都有个了结而已。”
“等你了结了她你自己也就完了好吗!”华非大声道,“就像我之前说的,杀人偿命,驱魔师不会放过你的,你都已经不是人类了……”
“驱魔师?”九方崇心好笑地看着他,“在这种世道里,你跟我提驱魔师?你知道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况吗,小鬼?百妖骚乱,驱魔师自己都顾不上自己,你觉得他们能抓到我的可能性有多大?”
“那、那你也不能……”华非语结了。无法反驳,因为他知道九方崇心说得并没有错,现在的时局混乱,秩序动荡,昔日的保障也在摇摇欲坠,让人无法信服;更何况,九方崇心如果真的要掩盖自己的踪迹也很简单,把这屋子里的人全部处理掉再把清除一下法术的痕迹就是了,在这到处都是妖怪乱袭人的时节,谁会刻意来查?就是刻意来查了,谁能保证一定查得出来?
华非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九方崇心会在这种时候找上蓝纺,看来多半是早就算好的。
这不仅是一次复仇,还是一次早有预谋的复仇。
华非的下巴绷紧了。他试着和九方崇心交涉:“九方崇心——九方前辈。我知道你的确是遭受了很大的痛苦,也非常有理由愤怒,蓝纺她错了,她该道歉,也该赎罪,但起码……不是现在。”
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注视着九方崇心泛着绿光的眼眸:“我知道你和某个人做交易了。虽然交易的具体内容我不能确定,但我必须得告诉你,九方,你绝对不能按照那个交易走,不管他怎么跟你说的,不管你情绪被煽动得有多么强烈,都绝对不可以,不然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的……”
“非非哥?”被他挡在身后的蓝纺困惑地蹙起了眉,“你在说什……”
“安静!”华非陡然提高了音量,“小纺,听我说,现在不是你们解决感情纠纷的时候,能走的话赶紧走——现在在你面前的,她不是……卧草!”
他话未说完,脸上忽然挨了重重一击,整个人都飞了出去,脸向下倒在了花丛里。他仓皇翻过身,正见九方崇心将一根白纸拧成的绳子收回身旁,脸上满是嘲讽。
“……后悔什么?”九方崇心扬起了下巴,“后悔我把整个魂魄都赔进去,后悔我把之后的人生都卖掉了?”
她颤抖地抬起右手,咬紧牙关:“我的人生早就已经破破烂烂了,我才不在乎。”
随着尾音的落下,破空之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所有的纸片都向他们刺来,不再迟疑、不遗余力。华非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扑上去抱住蓝纺,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同时在心里默念着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用的拉丁文咒语。他仓皇地抬起眼,正看到一枚细小的纸片飞到了自己面前,尖锐的边沿几乎都已碰到眼睑。
下一瞬,“扑”的一声,那枚纸片烧起来了。
就当着华非的面,燃着青色的火焰。有那么短短的一秒钟,华非还以为是自己念的咒语起效了,但他很快就找到了真相——望向小屋的方向,他看到了美岛惠流和付厉朝这边跑来的身影。
一直紧绷的肌肉在瞬间松弛下来,如果不是时间不太对,华非简直都想直接坐到地上——尽管知道付厉现在的状态也称不上好,但在看到他出现的那一瞬,华非还是忍不住往心底敲上了大大的两个红字——“妥了”。
从事实看来,付厉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不过片时的工夫,形势彻底逆转,含怒带啸的狂风平地而起,以华非和蓝纺所在的位置为眼,旋转着撕裂空气,卷起凝滞在空中的无数纸片,反朝着九方崇心扑了过去,层层叠叠地,仿佛是浪涛又仿佛是蕴着咆哮的兽潮。九方崇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第一下就被掀翻在地,然而她毕竟实战经验丰富,很快就抓住机会爬了起来,抬起手腕兔起鹘落地打出三印,织起一张巨大的结界。被挟在风中的纸片接二连三地撞在结界上,发出的声音宛如金属相击。付厉皱紧眉头,快步上前,进一步催动风力,很快,便又是一阵铮鸣般的声响,紧跟着响起的,则是结界行将破裂的喀啦喀啦声。
“行了!”
蓝纺的声音忽而响起,尽管被大风绞得破碎,却依然被蓝纺竭尽全力地送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停手吧,都够了!非非哥!”
付厉撇了撇嘴,风势稍减,却依旧不止。他偏头看向华非,华非略一犹疑,朝他缓缓地点了点头,付厉这才收手,模样看上去还有些不太开心。
华非瞧了他一眼,冲他比了个“棒棒”的手势,跟着,便松开了一直护着蓝纺的那只手。才直起身子,便听蓝纺道:“非非哥,对不起,能不能麻烦你们离开一下吗?让我和崇心姐单独聊聊,拜托了。”
华非迟疑着,没有动。
“小纺。”他蹙眉道,“我理解你的感受,知道你的痛苦,也知道你很想去做些什么去平复这种痛苦……但不管怎样,不该是用这种方式。”
“那么非非哥你觉得,我该用哪种方式呢?”蓝纺仰望着他,一字一顿道,“非非哥你自己也说了吧,人活着,为的就是一个心安。所谓的道歉赎罪,很多时候也就是为了自己的心安。那假如,现在我所选择的,就是唯一能让我心安的方式呢?即使这样,你也要拦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