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鼎他修无情道(44)
众人只从他一头飘逸白发和出尘姿态,便有多番臆想传世。
但讲到这个话题,临渊座下最小的弟子南星最有话说。
他未及弱冠,不过才十八九岁的少年年纪,盘腿坐在山洞里,装得却和大人一般老成,他煞有其事地开口:“要我说,我师尊修的呀,是无情道。”
南星身边坐的都是比他年纪还小的小孩儿,这些都是被他的师尊从凡间捡回来年幼失怙的孩子,一个一个睁着双眼,听见南星说这话都非常不满地摇头:“你胡说八道,仙长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人,怎么就是无情道了!”
“这你们可就不懂了。”
南星仗着自己年龄比他们大,又看过不少话本子,一下子信口胡诌起来,“师尊一头白发,足可见他早年受过情伤,一夜白了头!”
“啊??”
“真的假的……”
南星洋洋自得的胡诌惹来小孩子们的一阵嘘声,几个孩子直接笑话起他来:“南星,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不喜欢仙长的人!仙长这么好的人,谁会舍得让仙长受伤?”
“就是就是,南星,你胡说八道!”
南星没想到这些小孩居然没这么好骗,他挠了挠头,又赶紧为自己找补:“你们懂什么。是你们是师尊的徒弟,还是我是师尊的徒弟?”
“切……”
南星的话并没有带来多少说服力,反而又引来一片嘘声。
南星刚想再编些什么,余光却瞥见山洞外传来一片阴影。南星慌张地起身,只看见他们刚才聊得正欢的临渊仙长、他的师尊,正提着一篮点心,站在山洞外,微微笑着朝自己看来。
仙人果然是仙人,白色长发如瀑般垂落,宛若银白绸缎,犹如冰雪堆叠。而他这样微微一笑,便似冰雪初绽,下意识地便让人看愣住。
南星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师尊,但无论多少次,都不敢直视眼前这张美到惊心动魄甚至让人屏息的面容。
南星不知道师尊到底来了多久,心中忐忑难安,却不想对方对刚才自己的信口胡言只字未提,只是平静地望了一眼自己,又把手里提着的篮子放下,轻轻地揉了下自己身旁一个女童的头:“这是你上次说过想吃的莲花酥,我做了些,你尝尝看?”
他显然是被这些孩童极其追捧着的,一大群孩子玩闹似的一窝蜂跑到他身边,有的缠着他说话,有的则满脸依恋地拽着他的长发。
南星望着这一幕没忍住抽了抽嘴角,心想要是师尊头发弄乱了一会还得是我帮师尊梳理,便一横心咬牙走上前,把这群小屁孩都赶走,自己则满脸殷勤地搀住师尊的手腕,谄媚地开口:“师尊,您老人家怎么亲自过来了……”
身后的小屁孩一个一个望着南星的两副嘴脸纷纷露出了鄙夷,南星却根本不在乎似的,一甩头发,快活地跟着师尊屁颠颠地跑了。
他跟着师尊也很久了,虽然在许多人眼里,自己和师尊应当足够亲近。但遗憾的是,南星对于自己的师尊依然一无所知,甚至连师尊的名讳都不知晓,自然也不知道师尊以何入道。
但南星这么说是有根据的,他充当师兄们的跑腿这么些时日,经常听些说书的卖话本子的提起来,他的师尊如此清心寡欲,修的应当正是人们都津津乐道的无情道。
“师尊修的真的是无情道吗?”
南星乱七八糟地想着,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嘟囔出口了。等他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却早已为时已晚,师尊已经望向了自己。
南星一瞬间羞愧得恨不能钻到地缝里。他本来以为自己在山洞里造谣师尊没听到,现在自己倒好,无论当时师尊有没有听到,现在的自己都是不打自招了。
“也许是吧。”
师尊望向南星。他明明是微微笑着的,却给南星一种眼眸中透彻空无之感,南星愣愣地望着师尊,眼看着师尊走远,又在不远处停下缓步等着自己时,终于没忍住开口,“那师尊,你真的和那些话本子里面说的那样,是因为受过情伤吗?”
师尊没有说话。
他似乎是陷入了沉默,南星也瞬间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师尊是很好很好的人,修道的过往既然师尊不愿提起,自己也不该贸然开口。若是又提起了师尊的伤心事,自己就算有十个头也不够砍的。
南星悔得难受,却不想师尊摇了摇头,轻轻地开口:“……也许是吧。”
南星彻底愣住了。
师尊已经向临渊走去了,他连忙追上师尊,心里一瞬间有千百个念头突然升起。
情伤……居然真的是情伤?
南星的心绪在片刻百感交集。他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他遇见师尊的时候,师尊就已经是像现在这样一头白发宛若谪仙。
南星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看过的话本,心里的滋味更是说不出的难受。师尊是这样温柔包容的人,到底会是谁能伤他这般深?又是怎样的感情能让师尊断情绝爱,修上了无情道?
师尊经历过太多事情,而这些事情都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南星想起自己自以为是,拿着自己和师尊的关系在那群孩童间洋洋得意着炫耀,只觉得脸颊又红了。他又是气恼又是难受,又是自负又是自卑,纠结半天,只瞧见师尊手指间浮起一只漂亮的傀儡蝴蝶,蹁跹着飞到自己面前。
南星连忙抬起头。
“南星。”
师尊温柔地向他笑,“还不快跟上。”
*
南星是容棠从一场瘟疫里捡回来的孩子。
那时候整座村庄都陷入瘟疫所带来的巨大疾厄之中,黑暗的乌云笼罩着死亡的气息,乌鸦啄食着尸体上的眼睛,老鼠在弥漫着呛人浓雾里穿行。
为了避免瘟疫横行,为了避免这场无解的灾难让更多的人死去,上位者作出了果断但又残酷的决定。
这座村庄被付之一炬,士兵围守住所有通路,将哭喊着的老幼妇孺关进这座死亡的坟墓。
南星是个幸运也不幸的孩子。他贪玩,跟着外村的孩子跑去了芦苇荡里采菱角。他离开了一个月,等回到自己家却发现早已天翻地覆。
而他也是在这时候见到容棠的。
宛若谪仙的白发仙人立在一片废墟之上,向他询问道:“你听说过容家吗?你见过我的妹妹容莺吗?”
南星在这片废墟上恍惚着已经过了三四天,他反应不过来,连续的饥饿和悲伤让他看不清眼前的人影,直到踉跄着摔在地上,竭力地想要抓住那片雪白的衣角。
“你还好吗?”
南星眼中的仙人很担忧地望着他,“你发烧了。”
南星不记得后面发生过什么,他只记得有冰凉的水灌入喉咙,仙人端坐在方石上,雪白衣角不染尘埃。
“仙人……”
南星的声音断断续续,他不知道自己在做梦,还是遇到了真正的仙人,他指着自己家所在的地方,指着那一片灰色的尘埃和房屋的残骸,喃喃自语,“求求你,救救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妹妹……”
“我救不了。”
仙人很温柔地说道,“他们都去了彼方。”
“那,那我也想去……”
南星哭着大喊大叫,“我想娘亲,我想爹爹,我还答应下次带我妹妹去芦苇荡!我要去找他们。”
“不可以啊。”
仙人说道,“他们的尸体还在这里,孤孤零零的。你不为他们收敛尸骨,他们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南星终于不再折腾了。
他在容棠的照顾下很快退了高热,又在容棠的帮助下,收敛了父母和妹妹的尸骨,为他们在村外立起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坟墓。
容棠想带南星去城镇,为他寻个活计,南星却不愿,一双黑漆的眼睛盯着容棠,不说话,却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角。
“好吧。”
容棠说道,他看上去有些无奈,“你的师兄们看到你,应该会很高兴。”
南星不知道什么师兄不师兄,他只知道自己在失去所有亲人之后,自己又获得了一个新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