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66)
(四十四)何处又逢君
夜静而深,月牙儿嵌在天顶,像一道明晃晃的裂痕。招藤绰绰约约垂在窗前,割碎了一地烛光。左不正坐在后院房里,神色黯淡低迷。
她自浮翳山海中逮来了一条蓝螭,摘其颌下之珠,威胁着要它叼走左三儿,藏在山里护好。人心比精怪更为可怖,若再在左府中待着,左三儿便如砧上鱼肉,还是送走为好。
临别前,左三儿被蓝螭叼在口里,像一只小小的铃铛,轻悠悠摆动。她眼巴巴望着左不正,细声叫道:
“姊姊……”
她伸着手,像扑腾着、将要溺水的小孩儿,想去够左不正的衣衫,吃力道:
“三儿……不走。三儿……和……姊姊……一起。”
左不正亲了亲她光洁如瓷的额,将她的手指慢慢扳开。她望着左三儿被蓝螭叼走,身影渐渐淹在云海中,像佚失了方向的一粒小胡麻点,心中亦如未晴雨日。
七齿象王发觉左三儿被她带走,果不其然大发雷霆。他将左不正叫去,当面踢翻了天台藤禅椅,打碎了盛花儿的粉青釉瓶,闹得茶寮中一片狼藉。但片刻之后,他便忽而指顾从容,将禅椅扶起,慢慢坐下,撑着下巴道:
“既然如此,你便代左三儿铸神迹罢!”
左不正横眉冷视,对他拔出金错刀,喝道:“铸便铸,你以为我怕么?”
昨夜她有千般机会与左三儿一同遁逃,可她却甘愿留下。姑父身边留驻的灵鬼官神通广大,连天涯海角都如近在咫尺。若她俩一起被捉住,下场只会更惨,不如她留在府中,做个人质。
但她不愿束手就擒,她从来是要遨游八极的鹰隼,而非笼中供人赏玩的鸟雀。
左不正拔刀出鞘,像骤风一般向七齿象王奔去。可就在那一刻,一个银面男人突而自暗影中冲出。冷山龙如鹄雁奋翅,身形似电,白蜡枪出如龙,一瞬便将她手中金错刀打落。左不正忽觉眼前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时,她已是重重跌落在地,脊背被冷山龙革靴踏住,动弹不得。
她和冷山龙、凡人与灵鬼官间终是有天渊之别。
左不正恨得咬牙切齿,奋力扭头,却见仙桃棂窗儿外一片乌色。她先是以为夜色浓稠,后来竟发觉那是黑鸦鸦的私卫队兵人影。清河佝偻着背,舔着指,笑嘻嘻地望着她。绝望像暮色一般暗沉沉地自天顶压下,她几乎不能呼吸。
七齿象王摆着一副捉摸不透的微笑,“用贤侄来铸神迹,倒也不赖。贤侄女,你虽负天纵之才,可若不为卑人所用,那便只是教卑人白费功夫。”他叹了口气,往青花茶壶里浇滚水,蜷曲的叶片在沸水里痛苦地舒展,“上官大人不知何时会翻脸,左氏铸神迹之事不得再拖。你那三姊是受惯了痛楚的活尸,兴许连挺过人祭也不是件难事儿。可若对她而言并非难事,那便不算得神迹……”
“如此说来,”七齿象王往描金红玻璃碗中点了天目茶,恍然大悟道,“还是拿你这寻常人来铸神迹,胜算更大啊。”
左不正被押回了后院房中。
她未被拴上沉枷铁索,却寸步难行。私卫队兵在房外逡巡,像食腐的鸦鸟,时时监看着她。左不正心焦意乱,心里像有焰苗在燎。她时时挂念着自己的姊妹,不知左三儿如今在浮翳山海可好?
私卫队兵有时会在直棂窗前驻足,说些闲谈话儿。左不正偶听得他们谈起那人祭之事,说那是发源于商时的古仪,中原陕州的君王会拿孩童活祭,刳腹剔肠,刿去血肉。这仅是前两刑的内容,后面二十刑又是何等恐怖,她不敢再想。
左不正发狠地攥拳,绝望地摩挲着掌上的刀茧。她终究是个姑父鄙弃的凡人,苦练刀法十年,却始终不得及神官之踵。
她在房中的这段时日里,微言道人曾挺着便便大腹来寻她。这老头儿油嘴滑舌,竟和七齿象王攀起了三亲六眷,称兄道弟。即便她被弃作人祭的牲牢,这厮却也活得滋润,日日有人马后鞍前,甘做他伴当。
微言道人来她房中,也不做旁的事,只拈着只珐琅鼻烟壶,细细地吸烟末,悠然自得道,“娘子,你被捉起来了么?”
左不正冷眼看他,问:“我听闻你贫嘴滑舌,如今已成姑父身边红人,你是来嘲弄我的么?”
微言道人摇头,嘿嘿笑道,“不,我是来瞧你生得如何闭月羞花的。”他在窗前打转,望着左不正,口里啧啧有声。左不正被他看烦了,抄起桌上虎镇便往窗外一掷,微言道人惊叫着像硕鼠一般蹿开,叫道,“那神棍小子要救的姑娘,原来生着副燥辣性子!”
“甚么意思?”左不正本来还抄起了桌上方壶,欲砸这心怀叵测的老头儿,此时却怔怔止住了手,狐疑道,“你说的是甚么神棍?”
微言道人抱头鼠窜,“就是诓老夫入府来的一个小子!老夫瞧他神神秘秘的,像个骗棍。特地拐老夫入左府来,也不知是有何居心。后来仔细一想,老夫方才想通了其中缘由,兴许是那小子暗里恋慕你,不敢亲自出马,便拿老夫做个幌子!”
他忽而止了步,挺直了腰,装模作样地捋须道:
“唉,瞧你这女娃娃。被一伙儿臭男人围在闺房里,寸步难行,这怎地像话?这样罢,就当是让那小子欠老夫一条人情,老夫去你姑父面前说说情!”说罢,便拍了屁股走人了。只是那其后数日,左不正皆未听闻这老头儿消息。微言道人如泥牛入海了一般,杳无音讯。
绝望渐如薄雾,笼上左不正心头。这些时日里,她翻起了屋中木架上的典籍。泛黄的图本里拓着祭坑壁画,斑斑驳驳,像人牲临死时绝望的抓痕。左不正在书中看到了二十二道施刑的法子。割取头颅、张裂人皮,铜柱烤烙、烈火狂燎,她看得目眩欲呕,趴在榻沿张口。酸水未从口中淌出,泪水却先落下。
她和三姊之中,注定有一人需受这惨绝人寰的二十二道刑。
左不正如混世魔王,在后院房中大嚷大闹。自那夜之后,她突而似失了神智,摔砸起屋里物件。房中似被狂岚卷袭过一般,裱糊画像被虎爪挠过,只留稀巴烂的绢絮;台几金银片斑驳剥落,像洒了一地星子。
她再也不能忍耐下去,踩上窗棂,不管不顾地穿过后院,奔出垂花门。院中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她望见粉墙上挂着灿金的月钩,近得仿佛唾手可及。
左不正飞蹬上墙,欲翻越这樊笼。却忽见墙头探出一个狰狞的影子。清河伸出留着涎水的脑袋,对她龇牙咧嘴地叫道:
“哇!别想逃!”
遭这一惊,左不正往后跌去。她猛地在空里翻身,轻捷落地。月色漂近,戴银面的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身后现身,幽然地道:
“请回罢,三小姐。人祭之时未到,请您稍安勿躁。”
树影婆娑,掩住了月牙儿,月影像被天狗啃了一般,坑坑洼洼。窗槅半开,水波幔不安地微动。左不正被灵鬼官与私卫队兵押回房中,望着这凄哀的光景,忽觉心如死灰。文竹架上空空荡荡,金错刀已被冷山龙拿走。她解下腰上的挑花绦,踩着方凳将绦带甩至梁上,打了个绳圈,犹豫半晌,将脖子伸了进去。
只要这时死去,就不必受斧钺汤镬之苦。她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当自己是出鞘的无畏利刃,却在此时陡然发觉自己也不过是个心存怯弱的小女孩儿。她抖如筛糠,不知觉间,眼里已然泛起粼粼泪光。
忽有一阵夜风拂来,帘栊像水纹一般漫荡开来。
“……别死。”
她突而听得有人在窗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