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73)
到最后一句,他双眼发红,望着嘲溪,几乎是吼出来的。嘲溪见他这副样子,先是嗤了一声:“能耐了,敢骂师兄了”,却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随后又突然道:“你还记得当年师父给我们埋了三坛酒吗?”
一坛嘲溪结丹时喝,一坛谢逢殊结丹时喝,还有一坛,要留着等绥灵嫁人时喝。
“我的那坛当年结丹之时已经喝了,还有两坛在明镜台地下埋着,没有人动过。”
说到这儿,嘲溪一顿,语气终于有了变化,像是一条绷紧的弦。
“我当然知道当年先是师父与师姐的死和他们都脱不了干系。可是时至今日,我只有这一线机会,自己是生是死,倒也没什么了。”
当年月下饮酒,吕栖梧给他取号长恣,愿他长恣于天地,洒脱人世间。可七百年间的血海深仇压得他不能抬头,到底辜负了这个名字。
烛火摇动,他整个人陷入了光照不到的暗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慢慢道:“谢逢殊,你回你的仙山去吧,当年有人舍身渡你,不是让你再来掺合上辈子的烂账的。”
谢逢殊沉默了许久,一字一顿地开口:“我铸镇魔塔之时,因灵力不足,所以用了自己的逆鳞……还有一缕魂魄为锁,镇压邪魔。“
上古之年的记忆已经涌入了谢逢殊脑海,连带着当年拔鳞之痛也无比真切起来。应龙身上只有一片逆鳞,拔鳞犹如剜骨,可偏偏经历了如此惨烈的剧痛,谢逢殊才发觉,因杀蚩尤与夸父,自己灵力消耗过多,单单一片逆鳞已经震不住渡厄境的妖魔了。
不得已,他只能抽取了一缕魂魄融入龙鳞之中,锁住了整座镇魔塔,终于得以平息了这场浩劫。
随后,他灵力衰微,又缺了一缕魂魄,最终导致心性不稳,走火入魔。
此言一出,石室内的烛火仿佛被风刮过,猛地跳动了一下,一时间嘲溪和绛尘的目光全都落在了谢逢殊身上。谢逢殊恍若未觉,继续道:“有我的逆鳞和魂魄,单单只要你的金丹,他根本不可能出塔,所以他要你的金丹一定有其他用途。”
嘲溪先是愣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又怎么样,谢逢殊,让你赶紧回去,别在这——”
谢逢殊打断他问:“回去哪?”
他看着嘲溪,声音很轻,却清晰的传到了对方耳朵里。
“这三界之中,除了明镜台,还有哪里能让我说‘回去’呢,师兄?”
他原以为自己一缕精魂,此世浩渺如风,无明山就是自己的栖身之地了,如今才想起,自己原来是有一个师门,有一个家的。
“我不会走的,也绝不会让你死。”他的语气突然弱了下去,像是喃喃自语,也像是一个卑微的祈求与愿望。
“师父和师姐都不在了,我的家人只剩下你了,你们不能……不能再丢下我一个人。”
谢逢殊的声音很低,握着封渊的手却没有一动分毫,刀光泠冽如霜雪。
如父师长,至亲同袍,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昔日旧事未醒,不见前尘,如今三世已过,往事纷至,镇魔塔黯淡火光之中,谢逢殊方才惊觉。
独活在这世间,真的,太苦了。
第67章 今世4
谢逢殊接着问:“你知道封寂需要的是我的金丹吗?”
嘲溪一怔,当即愣在了原地。谢逢殊一看便明白了。封寂跟嘲溪说,只需要把自己的金丹给他,就能出塔用命盘救回师父和师姐。
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高明谎言,甚至有极大的风险——没有了金丹,嘲溪修为大减,在这镇魔塔中简直凶险万分。但犹如长夜寻光,人一旦在绝境之中寻得一线希望,便什么都管不了了。
谢逢殊定定看着嘲溪,半晌之后,居然弯唇笑了一下,有些戏谑的、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蠢货。”
“……”这话是前世嘲溪常拿来骂谢逢殊的,嘲溪忍不住道:“七百年没揍过你,胆子肥了是吧?”
寥寥几句,他们好像又回到了七百年前在明镜台的时候,暂时冲淡了室内死气沉沉的气氛,眼见嘲溪又要说话,谢逢殊直接开口截断对方:“等出去再说。”
语毕,他转头去看绛尘。
“伸手,再让我探一次真元。”
绛尘顿了顿,居然真的伸出了手,谢逢殊轻轻扣住他的手腕,嘲溪牙疼似的吸了口气,心道两个男的有什么好拉拉扯扯的,却又不好意思说,只能一脸不耐烦地转头,不去看两人。
谢逢殊不管他,专心致志用神识感受绛尘体内真元,虽还有些许波动,但几乎已经无碍。
谢逢殊心中松了口气,又转头问嘲溪:“你知道封寂在哪吗?”
嘲溪勉强转过头,答:“我是在你们之前进来的,先入九重将金丹给了他。后来你们进来了……为了避开你们,我绕了几条路,进了几间石室,现在不知道了。”
石室空空荡荡,一览无遗,说话都能听见回音。外面隐约有妖魔的叫喊之声,和利爪抓过石壁的刺耳声响,仿佛所有妖魔都汇聚在了石室之外,等着三人出去。
谢逢殊握住了手中的封渊,看向绛尘:“先出去——”
还没说完,他看见绛尘眉心轻轻蹙起,抬手于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谢逢殊立刻便止住了话,他看着绛尘放下手,转头看向石室出口。
就在这个当口,外面突然安静了下来。
不是声响逐渐微弱,慢慢消失的安静,而是在瞬息之间变得悄无声息,好像所有响动都被什么东西吞噬干净了。
比起刚才妖魔的吵闹声,这种安静反而显得更加诡异,犹如风雨欲来之前的片刻死寂。绛尘手上的檀木珠串突然脱落,在半空中幻化成了黑色的降魔杵。
绛尘握住降魔杵,拧眉抬眼,脸上尽是凌厉之色,冷声道:“他来了。”
谢逢殊闻言毫不犹豫,也拔刀出鞘!
伴随着谢逢殊拔刀的声音,外面猛然传来了妖魔凄厉的惨叫!
叫声尖锐刺耳,还伴随着他们四散奔逃的声音,连脚下的地面都微微震颤起来,但仅仅片刻之后,这些声音也微弱下去了。
石室的门被缓缓推开了。
封寂一身黑衣站在门口,身上都是浓重的血腥气,唇角血迹未干,抬眼时显出几分狠戾。见到屋内的三人,他居然还有心情短促地笑了一声,慢慢踱步进来,道:“几位叙完旧了吧。”
他这副样子实在是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谢逢殊眉头未展,问:“我师兄的金丹呢?”
“晚了,已经被我吃了。”封寂冷笑一声,“凌衡仙君执迷不悟,非要为这所谓苍生杀我,我逼不得已,只能吃了金丹,再吞噬妖魔,以求恢复点修为自保了。”
谢逢殊心中压着怒气,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知道封寂一而再再而三激怒自己,不过是想让自己再次入魔,于是只道:“就算如此,你的修为也不足已出塔,你不知道吗?”
封寂脸上血迹斑斑,显得森冷可怖,他定定看着谢逢殊,古怪地笑了一声:“我当然知道。不过……仙君还以为我的执念只是出塔吗?”
“我在这塔中数万年,铁锁附身不见天日,七百年前侥幸逃出,托仙君的福,又落了个身死的下场,想要活着出塔已经绝无可能。”
“但在这塔中待了这么久,也不算毫无收获。”封寂笑意一敛,“你以为第九重就是最深处了吗,谢逢殊,你错了。”
“底下那群东西,比我想出去得多了。”
妙香大湖底下,是九重镇魔塔,镇魔塔之下,是无间炼狱,内有无数恶鬼修罗。
谢逢殊悚然一惊,只觉得周身都凉了下来。而此刻封寂见到他们的脸色,仿佛了结了什么心愿,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之中,他手中凭空变出一把长剑。
谢逢殊站在最前,见状立刻飞身而上,扬刀直斩,试图阻止对方,却被扑面而来的真元几乎掀翻在地,幸好身后有绛尘及时扶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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