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49)
煞鬼发出一身凄厉惨叫,伤口流出暗色粘稠的鲜血,散发一股腐尸的臭味,倒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便不动了,成了一具干瘪的尸体。
谢逢殊微微喘息,转身回到绛尘身边,还有力气教训对方:“你突然冲出来做什么,万一伤到怎么办?”
绛尘沉默片刻,还是决定转移话题:“你救了一个人。”
谢逢殊眼睛骤然亮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
绛尘看着他,突然开口。
“你刚才杀的煞鬼叫作李青声,地上这个人叫作宋实。三个月前,宋实进山采药,见李青声经过,见财起意而杀人,李青声曝尸荒野,成了煞鬼。”
他看着谢逢殊,问:“现在你还觉得煞鬼该杀吗?”
谢逢殊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些,怔怔看着他,好像已经傻了。
绛尘继续问:“宋实杀人取财,是因为家里双目失明还卧病在床的母亲,他供养母亲数十年,尽心竭力,家徒四壁。若是没有李青声的那笔钱,他的母亲恐怕活不过半月。
“谢逢殊,宋实该救吗?”
绛尘好像是在问谢逢殊,却又好像在问自己。
上古应龙救世入魔,是否该活?
入魔弑神诛仙之后,是否该杀?
天地众生,神佛凡人都称绛尘是佛,一目可窥前世今生,轮回因果。而绛尘偏偏看多了善恶纠缠,凡事都见业报缘法,一颗心就成了沉甸甸的石头,只见众生业果,不察天地慈悲。
谢逢殊脸上原本的错愕在此刻全数变成了茫然,他看着绛尘,好像不懂对方说了什么,又好像听懂了,却不敢相信。
他好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童,有些无措地看着眼前人,慢慢地,绛尘看见谢逢殊的眼睛红了。
绛尘那颗石砌的心忽地就软了,他想:我拿自己的惑为难他做什么,这一世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于是绛尘放缓了声音接着道:“李青声已入了魔障,你今日杀了煞鬼,破了执念,他尚可转世轮回。不杀他,他便会借着宋实的躯体滥杀无辜,危害人间,最终被除妖道修诛杀,不得超生。
“至于宋实,你今日救了他,三日之后,便会有猎户经过此地,发现李青声的尸首后报官,不出半月便会查到真凶,三堂会审之后于秋问斩。”
绛尘看着谢逢殊,大抵是因为歉疚,声音难得透露出几分温和。
“世事如幻,业果已分,你我渡与不渡,在不过蚍蜉。”
谢逢殊认真听他说完,沉默半晌之后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我要回明镜台,师父他们肯定等急了。”
他到底还是生气了,又气又委屈,既气自己又气绛尘,越想越恼之后脱口而出:“我不想和你说话了,我要回去。”
绛尘沉默了片刻,答:“好。”
两人没有管地上的宋实,往须弥山的方向去。回家的方向正是煞鬼尸首所在的方向,谢逢殊不想跟绛尘同路,气冲冲向前走了几步,低头又见到煞鬼浑身是血的尸体,暗色的血液已经凝固,看起来十分可怖。
谢逢殊停下脚,在原地站了片刻,又转过身冲到绛尘身边,抬手捂住了对方的眼睛。
绛尘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一道赤红衣袍的身影到了自己面前,一只手带着温热遮在了自己眼睛上,遮住了眼前的万物,只在指缝疏漏出一点光。
“拉着我,我带你走,别看。”谢逢殊声音还有些哑,是因为生气和委屈,偏偏他还是遮住了绛尘的眼睛,道,“师父说和尚不能见这个。”
杀生,还有血。
良久之后,绛尘轻轻抬手,握住了自己眼前那只手,跟着谢逢殊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他看不见四周,也看不见谢逢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手上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度,以及听到一片寂静之中,谢逢殊突然响起的声音。
“就算早点知道这些,刚才我还是会救他。”
他声音依旧很闷,偏偏又透出一股执拗来:“你说业果已定,他杀了人,死有余辜,但如果我眼见他要被煞鬼杀了却袖手旁观,那我和他有什么区别?万一哪天救的不是一人,救的是众生,因为他们其中几个人犯了恶,便放任这天下苍生都去死吗?
“师父常说莫失己道——自己觉得对的事决不低头,要我死,要我下地狱也不低头,这就是我的道。”
作者有话说:这章犹豫了很久还是没修,放出来了,很担心有些读者会觉得“攻怎么这样”/“受怎么这样”,但原本想写的就是这样,心冷如石的佛,坚守己道的妖,但是后来两个人的性格肯定会相互影响着转变,特别是绛尘,慢慢来。(说这么多就是别骂我儿子们的意思QAQ,卑微!)
第46章 前尘7
待回到须弥山,谢逢殊居然真的不去找绛尘了。
他整日待在明镜台,没事就摧残明镜台的花草,坡上的山花被他揪得七零八落,或是去摸鸟捉鱼,每晚要么一身水,要么一身泥,连绥灵都忍不住揪着他耳朵骂了好几次。
时间一长,连吕栖梧都看出来不对了,在某日用晚饭的时候问谢逢殊:“你最近怎么不去后山找那个和尚了?”
谢逢殊不想说话,扒了一口饭将嘴巴塞得满满的,嘲溪哼了一声,道:“翻脸了吧。”
谢逢殊立刻转头瞪了一眼嘲溪,吞下嘴里的东西道:“才没有!”
“那你怎么不去了?”
谢逢殊不高兴地把碗一推,不说话了。
吕栖梧没问出来个所以然,见谢逢殊不高兴,便不再问了,转头往嘲溪头上重重一拍。
“食不言!”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
吃了饭谢逢殊照例练了一会儿刀。自从上次杀煞鬼之后,他的刀上就有了一些烧灼的痕迹,大概是鬼火所致。谢逢殊拿去给吕栖梧看了一眼,吕栖梧大手一挥,不甚在意地道:“改日师父下山给你寻个铁铺再打一把,便宜着呢。”
谢逢殊撇撇嘴,不练了,自己爬到屋顶吹风。
此时正是落日西沉,长空之下,千山浮金,明镜台半山山花欲燃,被山风吹得花影重重。谢逢殊盘着腿看了片刻,又收回目光。
平日里这时候他应该已经穿过这遍野山花,往绛尘那跑了。
谢逢殊的气已经消了,觉得自己不该对绛尘生气——对方不过是说了实情。可他又拉不下脸再去见对方,于是更加丧气了。
片刻之后,谢逢殊身后传来轻微响动,嘲溪掀袍坐到谢逢殊身边。
谢逢殊心情低落,懒得搭理他,倒是嘲溪皱着眉看了谢逢殊一会儿,不耐烦地开口:“谢逢殊,你不会是被那个和尚欺负了吧?”
谢逢殊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终于开口:“没有。”
“那你怎么这副样子?”
“什么样子?”
嘲溪万分直白:“半死不活。”
谢逢殊:“……”
“我早说过那个和尚不是好人,你非不听,怎么样,现在知道——”
谢逢殊不喜欢别人评论绛尘,皱着眉打断他:“他是好人。”
“是好人怎么把你气成这样?”
“我没有生气。”
“我还不知道你。”嘲溪嗤笑一声,“和谁生气就不和谁说话,每日跑去折腾花花草草,一口气要自己憋十天半月才罢休。”
谢逢殊被他说得抬不起头,还要硬撑道:“我才没有,我要等生辰过了再去找他。”
“随便。”嘲溪往他头上一拍,“懒得管你。”
谢逢殊回呛:“谁要你管。”
嘲溪咬牙切齿:“谢逢殊!你是不是太久没挨打了!”
谢逢殊还没说话,底下绥灵听见了,声音立刻远远传过来:“嘲溪!你怎么又欺负小师弟!”
转眼便到了嘲溪与谢逢殊的生辰,绥灵做了一桌好菜,吕栖梧在自己的树下挖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取了一坛酒。
据吕栖梧说,那是凤凰栖梧那一年他亲手埋下的好酒,至今已经快一千年了,珍贵非常,平日里吕栖梧总当个宝,轻易不会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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